“雁容,我有点印象了,那个男人,长得和现在走过来的男人很类似,所以那天我并没有排斥,我想不会差太多,直觉应该是很准的,我们可以放心了。”
林雁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手脚不自觉端放起来,浑圆的躯体转向趋近她们的男人,响亮地唤了声:“黎医师!”
穿着白袍的男人站定了,对着林雁容熟稔地笑道:“还在聊天?今天妳是我的跟诊,忘了吗?”
“啊呀!差点忘了!”她跳了起来,瞄了眼手上的表。“我这就去准备。小晏,妳先回去吧,下班再找妳谈。”宛若滑溜的鳗鱼般快速隐遁进后方二诊的门后。
男人正要提步离开,无框镜片后的目光如风般掠过晏江带着轻愁的面容,晏江不以为意地回开脸,她没有当面盯着出色异性猛瞧的嗜好。
男人却意外地停驻了脚步,挡住她的去路,她讶异地抬起头,昂起削瘦的下巴望着他。
他在打量她,毫不客气地。那温文儒雅、略微冷淡的五官及外形,竟有着如此富侵略性的眼神,她不自觉的抚模自己的面孔……莫不是沾了什么污渍?还是她方才哭花了脸?他眼里没有嘲弄,更没有对异性的撩逗,专注得像在钻研显微镜底下的生物细胞,认真而仔细。她不觉羞窘,反倒被勾起了少有的好奇心,搧着睫毛回视他。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好一会儿,他伸出了右手,收敛起医师的锐利,浅笑道:“雁容的朋友?我黎醒波。”
“我知道。”她礼貌性地伸出右手回握。
“嗯?”他瞇了眼。
“你胸前绣了名字。”她伸伸舌头,他隐约有着正经八百的气味。
他不以为忤地笑了,先前云淡风轻的姿态霎时又回来了,笑与不笑间差异竟这般大。
“我叫晏江,天清日晏的晏,一江春水的江。”她微微缩手,他似乎握得久了些。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他放开了她。“妳是她护专同学?”他问,好奇心超越了初次见面的界线。
“不是,我们是国中同学。”她耐心地回答。他不是马上要看诊吗?“我是来产检的,再见。”她挥挥手,不再耽搁地走了。
乘着电扶梯到了中段,她下意识回过头,四目意外地再度交接;她快步奔下移动的扶梯,首度的,她的思绪为乔淇以外的男人多停留了几秒。
第二章
晏江从国中一年级开始就定下了生平的第一志愿--作乔淇的新娘。
乔淇是上天夺走她的一切之后,补偿给她的大礼物。
十二岁那年,那条美丽而清澈,婉蜒流过她家山脚下的溪水,在台风过后,一夜之间成了洪水猛兽,吞噬了那座横跨其上、微脆单薄的缆桥。
她的父亲,是一位师法自然,投身自然的知名油画家;母亲擅长皮雕艺术,在她六岁时,拣选了中部山境的好山好水,放弃大都会的一切繁华,买了山脚下一块百坪的林地,不假他人之手,凭着巧思与各方搜集来的资料,花了一年时间盖好了他们梦想中的林中小木屋。
他们不与林争地,木屋面积只占了三分之一,其余都巧妙的利用山势,建构了庭园、花圃,过着他们追寻已久、亲炙阳光与水的生活。
小晏江与其他邻近孩童一块上总数不到三十人的山区小学,优游自在地成了野性难驯的云豹,在山光水色中度过她大半的童年。
极度的快乐刺了上天的眼,提醒上天要收回这些恩赐,于是发动了那场让人措手不及的灾难。
千里迢迢从台北一场为期三天的艺术展览演讲会赶回山镇的父母,不理会邻里的劝阻,执意回到被警示为危险地带的小木屋欲带走断了消息的晏江,滚滚而下的土石流冲垮了如积木堆盖的小木屋,淹埋了那对年轻夫妻。住在同学家的晏江早已到村长家避风灾而幸免于难,却从此成了一无所有的小女孩;她连父母的遗照都不可得,那座她父母钟爱的青山绿水彻底带走了她的童年。
大半辈子在乔家大宅当管家的表姑婆,将举目无亲的她带往台北,住进了乔家后方二十多坪的管家宿舍,
乔淇自此走进了她的生命。
十八岁的乔淇是乔家的独生子,拥有四分之一白人血统的乔淇,是晏江作梦也勾勒不出的精雕极品。晏江曾指着一幅西洋油画中临水自赏容颜的美少男对乔淇道:“你长得真像他。”
乔淇扬扬眉,模模她的短发道:“哦?水仙纳西瑟斯?我可一点也不自恋呢。”
是的,乔淇从不自恋耽美,就像随着四季递嬗,夏花秋叶的生生灭灭一样顺理成章;乔淇从不知要张扬其美,也不在虚有其表中得到自信。
晏江十三岁那年,对换了新环境后的手帖交林雁容道:“我喜欢乔淇,妳知道为什么吗?”
楞头楞脑的林雁容两眼闪着精光道:“还用说吗?他是极品天山雪莲啊。”
“错!我喜欢乔淇头发一甩,满不在乎的说:那有什么了不得呢。”
“那有什么了不得呢”几个字从他薄薄的唇一吐出,就成了晏江的万灵丹,连初次融入城市生活的挫折屈辱都能消融于无形。
“有什么了不得呢,时间会带走一切好的坏的,妳得学会坚强,小晏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别上了它们的当。”
一路过关斩将的求学生涯诸多名声奖誉,他总是淡然地说:“有什么了不得呢,只要时间运用得当,谁都可以做到。”
乔家因建筑发迹而累积三代的庞大家业,他也能对卯足了劲拍马屁的同学轻描淡写道:“又不是我赚的,有什么了不得呢。”
他不是说说而已。他从国外拿了建筑硕士学位回台湾后,就进了一家颇富盛名的建筑事务所任建筑师到现在,从未过问家族事业。
在他眼里,有什么是“不得了”的呢?晏江不明白。
她倚靠了他在这个处处是陷阱的城市中活了过来。乔淇是她的天,为了迎合他的胃口,她蓄了柔柔亮亮的直长发,从不在发上作怪;只穿纯白或粉色系的裙装,花了比别人更多的心力考上明星学校,潜意识地在打造自己成为他标准妻子的唯一人选。
为什么说是唯一呢?因为从她认识乔淇趣,从未见他带女性朋友来过乔家大宅,那些狂蜂浪蝶只能在社交场合中沾一点他的蜜,就再也没有甜头可尝;她私心的、偷偷的以为,乔淇在等她长大。因此,她在数次被私慕他的学校女同学“痛整”的过程中,还能兴起“舍我其谁”的快感在血液中沸腾而与他人干架。
乔淇从未吻过她;但他那如春风拂面般的拥抱已足以使她辗转难眠。她喜欢从后面悄悄伸臂箍住他的腰,听他轻笑几声后,说句:“又调皮了。”
乔淇对女性的尊重深化了她的决心,她一定要嫁给乔淇。
大学毕业那一天,她兴高采烈地走出校门,奔向在路边等候的他,两手交缠住他的脖子,深深的吻印上他的唇。她不介意主动,柔软的触感霎时迷醺了她,比想象中的还要甜蜜,但是……
慢着,乔淇未动,自始至终都紧闭双唇,连手都末碰触到她,她的热烈在疑惑中渐渐冷熄,退开一厢情愿的热吻,她不解地看着他--他不习惯当街亲热吗?
乔淇还是漾着晨曦般清新明亮的笑容,递给她一束香水百合。
“恭喜妳毕业了,我最亲爱的妹妹。”
那一秒,她建造十年的爱情城堡轰然坍塌一半--他拒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