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摆了摆手,阻止赵梓樾再反驳,见他还不服气地瞪眼,她又是一笑,续道:“我一身所学皆由师傅教授,却不到师傅十成中的一成。”
“师傅学富五车,每到一地,皆会扮男装与当地名声遐迩的才子相会,却每每抛出一个问题便令对方哑口无言;她精通医理,虽达不到传说中的活死人肉白骨,却已是万家生佛;她文武兼修,想方设法寻来武林各派的秘笈功法,在江湖上闯出赫赫声名;她开设民信局,仅用了七年时间,端王朝南北西东设各处分局,民众再不为鱼雁往来发愁……”
李去非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赵梓樾见她神色不对,轻轻在她手上捏了捏,道:“这么说来,你师傅倒确是女子中数一数二的人物。”
“女子?”李去非傲然道,“岂止女子。我师傅常言道,可叹世道不公,男尊女卑,总有一天,她要让天下皆知,女子非但不弱于男子,更远甚世间大多庸庸碌碌其蠢如豕的男子!”
她顿了顿,轻轻叹息,道:“这便是她的心结。”
又隔了一会儿,她续道:“师傅结交才子,收集武功秘笈,经常向穷人舍粥济药,却又毫不留情地敲诈富人,凭借得来的银钱和感激之情暗中收拢一批人,再加上民信局的消息网……当年我心志初开,把师傅的所作所为稍加分析,得出一个令我震惊的结论:师傅妄图造反夺天下!”
赵梓樾握着她的手,感觉她手心湿漉漉全是汗,时隔多年尚如此,可想当年的李去非是如何惊骇欲绝。他恨不能回到过去代承受她几分,只得怜惜地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李去非觉得了,安抚地对他一笑。
都过去了……幸而,那一切都过去了。
“师傅的远大图谋,终结于她突如其来的一病不起。这场病敝异得查不出病因,却又来势汹汹,或许正如师傅恨绝而不甘心地称,是天要亡她。濒危之际,师傅把我和炎正叫到榻前,逼我接续她未完成的事。我不点头,师傅就吊着一口气不肯暝目……无奈之下,我只得点头应允……第二年春天,我便按师傅的遗命,上京赶考。也就在这一年,遇到了百里颉和秦辅之。”
听到百里颉的名字,赵梓樾不自在地动了动,李去非斜他一眼,对他那点心事一清二楚,本想笑的,却微微叹了一声。
“我们三人萍水相逢,虽然言语投机,但秦辅之嫌我胸无大志,我嫌秦辅之功利心太重,我们之所以愿意结拜,都是为了大哥。大哥……大哥是很好、很好的人……但在某些地方,他太像师傅。”
他们都为自己设下了必须完成的理想,无论那理想在世人看来如何难比登天,为之百折不挠奋不顾身,并且,要求身边的人同样坚定。
沉默了一阵,李去非轻声道:“所以我不得不走。”
最初的情绪激荡过后,李去非终于想起打发赵梓樾去洗澡。赵梓樾本想找口井随便解决,她又心血来潮,非要亲手帮他洗头。赵梓樾哪肯让她碰冰寒浸骨的雪水,想起刚才偶然看见的物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摇大摆地搬了过来。
两人半夜里折腾得欢,丝毫没有在别人家做客的自觉,尤其这“别人家”,简称“王府”。
百里颉轻声命令随从仆役们待着别动,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推开了客院的门。
门一开,腾腾热气扑面而来,眼前只见白茫茫一片,浓稠得像伸手就能抓住一把棉。
百里颉情不自禁屏住呼吸,正不知所措,雾气中传来李去非的声音:“王爷,这边请。”
百里颉循声而去,走得近了,一阵大风刮过,眼前终于清晰起来。
他看到了一只鼎。
一只相传由黄帝所铸,上古九神鼎中居首的黄帝宝鼎。
当然,真正的黄帝宝鼎在黄帝祠里享受人间烟火,这只是一只赝品,一只寄托了他所有的野望,象征这如画江山九州风物的赝品。
而这只被他珍惜谨慎地收藏的鼎里盛满了水,鼎下架着柴火;水里有人,柴火上有火。
李去非从鼎后探出头,笑眯眯地道:“王爷来得正好,我饿了,府上有麻饼吗?”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甩了甩手上的水,补充道:“我要稻香村的。”
水里泡着的当然是赤条条的赵梓樾。
赵家小子对李去非的清白保护得紧,却忽略了自己。
横竖当年他自学武功阶段轻伤不断重伤时有,李去非经常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拖到溪泉边,为他洗涮干净,再给伤口敷药。
身为大夫,李去非还真没什么没见过。
于是一个坦然地坐在鼎里泡澡,一个心无旁骛地用皂角搓洗大把纠结的头毛,再拿梳子细细地梳顺。
鼎下的小火苗舌忝啊舌忝,热水骨嘟嘟地冒泡,院子里温暖得连雪都化了一层,大家都很满意。
呃,除了正儿八经的主人家。
睿王爷拍了拍手,自然有仆役隔着门大声答应,快步去为李去非寻觅稻香村的麻饼。
百里颉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李去非:衣物尚属整齐,头发是干的,神情稍嫌懒洋洋和不正经,那是属于李去非的正常。
他继续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赵梓樾。
赵梓樾不介意被李去非看并不代表愿意被随便哪只阿猫阿狗看,哪怕这只阿猫阿狗是王爷。
百里颉目光刚扫过来,赵梓樾便蹿出黄帝宝鼎,拎起扔在一旁的外衫裹住身体。
他动作太快,百里颉武功不弱,却也只看到白晃晃的人体闪过,什么都还没看清,那少年已冷冷淡淡地立于李去非身后。
原来世上真有快得眼睛只能捕捉到残影的轻功!百里颉惊佩,虽然这绝顶轻功被用来果奔。
他忍不住再看了赵梓樾一眼,黑夜里只有星光淡淡,远处雪光冷冷,那少年清华的容貌便似比星光淡几分,比雪光冷几分。
百里颉一惊更甚,相会以来他眼中只有李去非,此刻分了几分注意给赵梓樾,以他的眼力,一眼看出这少年的美貌七分天生,三分却是因为内外兼修将臻化境。这少年尚未及冠,假以时日韩珍必不能敌。佑康朝竟有此等惊才绝艳的年轻高手,韩珍早前传讯称他是三弟的弟子,是真是假?
“是真的。”李去非淡淡地道,她不笑的时候眉眼间的倦意与百里颉惊人的相似,“李去非可以骗天下人,却绝不会骗大哥你。”
“所以请大哥吩咐吧,只要能救回炎正师弟,李去非师徒听候差谴。”
三日后,重伤昏迷的皇帝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挣扎着颁下旨意:赦免丞相秦辅之,着秦相在天子养伤期间协助太子监国。
至于刺客马炎正,皇帝陛下居然大发慈悲,亲口开恩只治他一个欺君之罪。大理寺心领神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审结此案,马炎正的刑罚也由犯上谋逆的凌迟降为赐自尽。
宣旨的黄门监退出后,一名狱卒端着托盘进来,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布上桌。监刑的官员向马炎正拱了拱手,竟也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牢门再次锁上,马炎正静坐了片刻,听得脚步声远去,才低下头,慢慢地拾起筷子。
桌面上四菜一汤,荦素得当,翡翠白菜的香气熟悉之极,正是他最爱的素馨楼招牌名菜。
不用猜,他也知道出自何人的授意。
秦辅之秦相爷……有余力做这些事,证明他已经重获自由,回到他的丞相位上,享受皇帝的信任和万民的景仰。
带着七分懊恼三分宽慰,马炎正笑了笑,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