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你不要命我还要!”冯衙内一脚踹开倒霉的马屁精,根本不敢再看赵梓樾那张令他想入非非的脸。多大的头带多大的帽子,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有,单凭那手轻功他就知道这少年不是他动得了的。
一众狗腿不敢再多话,七手八脚抬起昏迷的许青青,簇拥着她逃跑一般迅速离开。
李去非一觉醒来,换好衣服推门而出。
雪停了,天井里光线明亮,积雪被清扫过,露出潮湿的土地。她吸一口清冽的空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神清气爽。
“李相公。”许老爹笑呵呵地从长廊尽头的厨房出来,远远便招呼道:“我做了早饭……”
没等他说完,李去非双眼亮晶晶地截断道:“白糖糕吗?”
“……不是。”
李去非的表情瞬间变成不加掩饰的失望,许老爹是老实人,立刻觉得对不起大恩人,连忙道:“等市集开张,小老儿马上去买齐佐料,中午一定让李相公尝到小老儿亲手做的白糖糕!”
李去非大喜,仿佛眼前已出现白糖糕鼻间闻到香气嘴巴尝到味道,开心得向许老爹大大作了个揖,唬得许老爹赶忙来扶他。
李去非这一低头,忽然看到地上屋顶和屋顶上赵梓樾的影子,她讶然抬头,正见着赵梓樾从屋顶一纵而下。
青色的衣袂在风中翻滚,赵梓樾清瘦的身姿潇洒如鹤,轻盈地落到许老爹身后。
许老爹顺着李去非的目光回头,被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背后的赵梓樾唬得退后几步,定睛一看,笑道:“原来是赵哥儿,小老儿年纪越大胆子倒变小了。赵哥儿来得正好,小老儿做好了早饭,就等你和青青。对了,赵哥儿有没有看到青青丫头?”
“没有。”赵梓樾淡淡道,眼光掠过许老爹,停在他身后的李去非脸上。似乎脸色比昨天差,赵梓樾觉得她苍白得碍眼,探手模了模她的额头和脸颊,温度适中。他还是不放心,又拉过她的双手捧在掌心,慢慢地摩挲到温热。
许老爹在一旁干瞪眼看着两人,莫名有些尴尬。怪事,明明两个都是男人……他又想起昨晚李去非一口一个“乖徒儿”,赵梓樾偏自称书僮,两人相处却既不像师徒又不像主仆……摇了摇头,许老爹心道,恩人虽然是好人,脾性却有些古怪啊。
老人呆不住,干脆走开去找女儿。
李去非侧首望着许老爹踽踽行远的背影,轻声道:“他走了。说吧,你把小红怎么了?”
赵梓樾不答,垂眸凝视他掌心中她的手。
他不意外瞒不过她,从小到大他被她怎么折腾都能心服口服,就因为她是这么聪明的人。
李去非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埋着头,头顶系发的布条有点松了。她抽出手,漫不经心地帮他重系发带,一边道:“许老爹的鞋是干的,也不觉劳累,应该不是他早起扫净了积雪。是小红的话,她知恩图报,或许会顺便帮我们清理马车。你昨儿夜里就睡在车里吧?她打扰了你,还是……轻薄了你?”
赵梓樾蓦地抬头,李去非的手被他撞开,又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
难得见到少年老成的徒弟形于外的恼怒,李去非并不生气,微笑着与他对视了片刻,道:“她只是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就算举止不当,你也不该对她动手。”
赵梓樾别开头,闷闷地道:“与我无关。”
“哦?”李去非眉梢一挑。
赵梓樾顿了顿,道:“嘉靖府冯彰的儿子看上了她,把她带走了。”
他的语气仍是淡淡的,像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还带点孩子气的幸灾乐祸。
李去非仅一怔,心念转动间,前因后果迅速串成完整故事。她转身急步走到大门口,开门便是一阵朔风,她刚想抬袖遮面,人影一闪,赵梓樾已经挡在前方。
李去非踮起脚尖,从赵梓樾肩头望出去。雪地里尚遗留着杂沓纷乱的脚印,已清扫干净的马车安静地停靠在墙角,旁边扔着一把扫帚。
脚跟缓缓着地,李去非抬头看向赵梓樾的背影。
寒风仍在迎面扑袭,赵梓樾的发丝,头顶上刚刚被她绑紧的布条四散飞扬。
“你就眼看着她被带走?”
察觉李去非语调怪异,赵梓樾回过头,诧异地看到她脸色刷白,嘴唇哆嗦,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模她额头。李去非却“啪”一声拍掉他的手。
“我不记得把你教成这样见死不救的人。”她说,“罢了。”
她打开他的手,用力很重。
赵梓樾不觉得痛,那点力对练武的人不算什么。
她说“罢了”,声音很轻,他的胸口深处某个地方,却突然像被揪了一把,痛得他莫名其妙,措手不及。
只懂得发呆。
什么“罢了”?“罢了”是什么意思?
赵梓樾呆呆地望着李去非,李去非却没再看他一眼,错身下了台阶,大步走进雪地。
李去非在雪地里一摇一晃地走着,时候尚早,街上行人寥寥。前方不远处就是嘉靖府衙,一名差役押着几个轻罪的囚犯在门外扫雪。
李去非顿住脚,仰望门楣上方“一方父母”四字金匾。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她抽出腰间折扇,就要迈上台阶。
右臂被紧紧抓住,赵梓樾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你想干什么?”
“如你所见。”李去非没回头,笑道:“入府衙,拜会一方父母,顺便把你的未婚妻领回来。”
笨在她臂上的手收得更紧,赵梓樾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什么未婚妻?”
“别紧张,为人出头总要有个名目。”李去非仍是笑,“不过假戏真做也未尝不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师傅我觉得小红是个好姑娘,和你也算相配。”
“不可能!”赵梓樾断然拒绝。
“嗯哼。”李去非倒转折扇,用扇柄敲了敲赵梓樾抓住她的手指,慢吞吞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乖徒儿,婚姻大事论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
明知李去非的话十句有九句信不得,赵梓樾仍是被激怒了!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她用这种调侃的语气为他安排一个妻子他会如此愤怒,甚至——甚至感觉被出卖背叛……
他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气,勉强抑止怒意,沙哑地道:“你不是我师傅。”
他以为李去非会反驳,像以往无数次那样,把全副心思转到让他唤她一声“师傅”上,然后用不到一刻钟,她便会完全忘了现在说过的混账话……是的,他们过去一直是如此相处,将来……永远都会维持原状!
李去非手上把玩折扇的动作一顿,回过头看着赵梓樾,莞尔一笑。
“你仍然坚持做我的书童?也罢,就算你是我的书童,家仆更不能违逆主人。”见赵梓樾又要张口,她抢先道:“你难道又想否认你是我的书童?你若不是我的弟子,不是我的书童,那……你我算何种关系?”
赵梓樾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心底隐约觉得李去非问得对。是啊,他不肯做李去非的弟子,虽然自称书童,也从未真心要做她的仆人,那么,他和李去非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十三岁遇到李去非,相依为命五年,她教他养他,亦师亦母亦姐亦友,他心存感激,暗下决心要照顾保护陪伴她,从未思及其他。他见识过人间丑陋,蔑视所谓世俗道德,李去非的身份更是惊世骇俗,他一向以为,世上没什么能分开他们……他却忘了,他们到底非亲非故男女有别,不是师徒不是主仆,当她有所置疑,他又能依靠什么样的身份继续赖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