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长裤就搭在徐小亮肩上,他的脑子全是陆寒,各式各样的陆寒。
第一次优雅、高贵的陆寒。
第二次平庸的电梯小姐的陆寒。
第三次拿钥匙的陆寒。
今天楼梯口的陆寒。
熨长裤的陆寒。
罢才的陆寒。
陆寒?陆寒?陆寒?
徐小亮心里转来转去地念著。
轮完班,也不过下午三点,今天,陆寒接的是早上七点就开始的班。
走出饭店大门,一只男人的手拉住了陆寒。
头一回,居然是徐小亮。
陆寒还来不及挣扎,发怒,徐小亮诚恳地露出笑脸和一排尚可的白牙。
“别生气,我是跟你道歉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徐小亮的确诚恳地令你动不了怒。
“电梯的事、你当遇到神经病好了,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徐小亮总是搔他的脑袋,现在,他的手又搔上去了。“说了挺肉麻的;其实──你如果真的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样子,我也配不上你,昨天你在熨长裤,那个样子──”
愈说,徐小亮愈是词穷了:“算了。我明白说好了,我喜欢你。”
徐小亮的明白说,把一直没开口的陆寒弄得惊愕、十分惊愕。
看陆寒睁著眼、没表情,徐小亮有点急了。
“你没弄懂吗?我虽然轻佻惯了,乱吃女孩豆腐,可是,我还没有喜欢过谁呢。”陆寒终于讲第一句话了。
“我该算得荣幸吗?”
“不是这个意思,唉:我晓得你很有脾气,你妈死前只留一样东西给你──自尊。这玩意挺难搞的,那么多自尊心干什么嘛,害我一直怕自己讲错话。”
陆寒讲第二句话了。
“为什么喜欢我?”
“这还有为什么?有人爱打麻将,有人爱听音乐,都是去想为什么,还活个什么劲吗?”
徐小亮仍然是那么诚恳;只是诚恳得没什么情调,没什么气氛。
“可是,你不是我要喜欢的型。”
好象一大块冰,咚地打在徐小亮脑袋瓜上。
陆寒骄傲地露出笑容,那笑容是属于徐小亮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身份”才会有的。
“不过,我们可以做朋友。”
总算没有被当做敌人,徐小亮还不算太气馁。
“好吧,那──什么型的才是你喜欢的?”
“斯文、有教养,带著贵族的气质。”
陆寒像在诉说一个梦,一个在她心中生根,生了二十年的梦。
“服装整齐,但式样不能旧。指甲要修干净,伸出来是双用脑筋的手──”“够了!”
徐小亮一挥。
“你要的是个亿万富豪的儿子。”
“徐小亮。”
陆寒又受辱了。
“我不爱钱的。”
“你不爱钱?什么叫贵族气质?斯文?有教养?吃饭都难的时候,有个屁斯文、屁教养?服装整齐,式样要新、指甲要修干净,还得看起来是双用脑筋的手。喂!没钱穿什么式样新的衣服?成天用劳力,那双手怎么干净得起来?”
徐小亮早忘了他对这个女孩,已经盼望了一整夜,和一个大白天了。
“不爱钱?你爱得要死!”
“徐小亮。”
陆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突然,她一把捉住徐小亮,招了部计程车,塞件物品般,将徐小亮推进车里。“干什么?”
“我要你看:我要你看我爱不爱钱,我要你看清楚,你王八蛋,你污辱我!你总是污辱我!”
脑子还来不及反应,车已经开了。
徐小亮被搞得糊里糊涂,陆寒一路喊她被污辱,真像徐小亮做了什么伤她的事,而且,伤得还不轻,伤得很重、很重。
车子停在近郊一栋巨宅前。
别说里面了,光是那扇铜雕,伟实得足够三部汽车并行驰入的大门,就是徐小亮没见过的。
“住得起这房子的人,有钱吗?”
陆寒受辱的神情,一直维持著。
“当然有钱,不过,干你屁事?”
“我可以住进去的。”
陆寒洗刷清白地大叫:“是我爸爸,那是我爸爸的!”
大叫完了,陆寒受辱的心,平静了些,但她有些懊悔了。
徐小亮不是怀疑陆寒有幻想狂,只是,电梯小姐?他实在没办法忘记她是电梯小姐。“你不相信吗?”
“这栋房子的主人确实是我爸爸──但。他死了,一个月前死的。”
“陆寒──”
徐小亮也懊恼了,懊悔让陆寒来编这样离谱、好笑的谎话。
“──你不爱钱、我相信,以后──以后我讲话一定小心,现在,我们走吧。”陆寒那张被形容成女流氓的脸,凄楚地望著徐小亮,“你以为我是个讲谎话的人吗?”“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任何人都会当我在幻想。”
陆寒安静中,有些激动。
“我爸爸叫崔大经。”
“崔大经?”
徐小亮睁圆了眼,他觉得陆寒的幻想症到了可以送医院的程度了。
“陆寒,我真的喜欢你,虽然你有点──虚荣心。不过没关系的,走吧,崔大经怎么会是你爸爸?对我讲点小谎话无所谓的,我也是常骗人的──走吧。”“我知道你不相信,任何人都不相信──”
陆寒的眼睛里,泛著淡淡的潮湿。
“我妈妈不准我讲的,──因为,我是崔大经的私生女──我们走吧。”“等─下。”
徐小亮轻轻拉住陆寒的臂。
他看到那有泪要溢出的眼。
他听到三个字──私生女。
说谎是不容易流泪的,承认自己是私生女也并不光彩。
徐小亮开始相信了,他开始要知道这个叫他动了心的女孩,背后藏的故事。“──好复杂,要不要让我知道你的故事?”
陆寒拭拭泪的眼。
“一个有钱、有社会地位的男人,爱上一个美丽的小女孩。但小女孩怀孕后,才知道她爱上的是有妻室的男人,我就是那个只能跟母亲姓的私生女。”
昨天陆寒跪在地上熨长裤时,给予徐小亮的爱怜,此刻加倍滋长起来了。“他不负责你们母女吗?”
“我母亲拒绝。”
陆寒的脸上露出骄傲的神采。
“我母亲恨他欺骗:她是个规矩、自爱的女人,当她知道他只是一个有钱男人玩弄的对象后,她的心就彻彻底底死了。”
“崔大经──他对你母亲没有一点爱吗?”
“有。”
陆寒不高兴地瞪了瞪徐小亮。
“当我母亲离开他后,他才发现他爱这个女人,而且,十分、十分的爱。”“那他没找你们母女?”
“他找到了,我母亲是全世界最坚毅、最倔强的女人,你无法想像有这种人。她躲著流泪,硬著心,就是不见他,不原谅他。”
陆寒的记忆在回旋,往事在她眼底一层、一层浮现出来。
“他见不到母亲,只好到学校偷看我,常常;他带来很多我渴望的父爱、但,后来母亲发现了,她帮我换了学校,我们也搬家了。”
啊现在陆寒眼底的往事暗淡下来了。
“我偷偷给父亲写了封信,告诉他不能再见他。因为,我母亲流著眼泪要我发誓。”陆寒变得脆弱了,她倚著铜雕大门旁的石墙,声音低哑。
“我不知道母亲的想法对不对、我只能遵从她,你晓得吗?她是蹲在地上,洗了一辈子衣服把我养大的,──一辈子,到她临死。”
徐小亮相信了,感动了。这是他浑浑噩噩活到这个年龄,耳闻目睹凄苦的一个故事,而且,就发生在他喜欢的女孩身上。
不自觉地,徐小亮搂住了泪已经是控制不住的陆寒,又怜,又疼、又爱地轻轻搂著。“我总是帮母亲熨她来不及熨的衣服,我不需要让郭妈洗衣服的,──她使我想起母亲,我能自己洗,洗得很好,很干净,──但她使我想起毋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