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在人们的眼光里,他不算一无所有,至少他还有钱。香港这个社会,钱往往就代表了一切,很令人啼笑皆非。
但斯年——这难得的出色男孩子,他追求精神领域的完美,他渴求爱情——他似乎得到过,一个各方面都令他情不自禁的女孩——但是——但是——也竟栽了个大筋斗,冷静下来时,他发觉自己竟是赤贫,怎样可想的境界?
他爱过,恨过,他恨蕙心的蓄意欺骗——他是这幺想。人是可怜的,再聪明,再出色的人,钻进死角,走进牛角尖就再也出不来。或者有人幸运的走出来,然而——人事全非了。
他能忍受慧心不爱他,但不能忍受欺骗,这是天下最恶毒的手段!
现在——他是万念俱灰,一种冷静之下的万念俱灰,他对世界上的一切都失去追求的兴趣!
想到蕙心,他心中还是疼痛,这惟一得了他全部爱情的女孩子,竟——竟——
他摇摇头,放下啤酒。
事到如今,还有几天,就要离开香港了,他又发觉——他巳并不再恨慧心了。
她有权选择她所向往的,这是上帝赋予人类的意志上的自由,她有权接受朗尼——
他再摇摇头,笑了,一种通透的,大彻大悟的笑容。
慧心目前可能和他以前一样,一心一意在追求一些东西,得不到手誓不甘心,甚至不惜牺牲另一些东西,但——到头来当有一天她突然醒悟时,这就变成十分可笑了,世界上其实没有任何事值得人们费尽心思的追求,人往往被眼见一些繁华的假象所迷惑,真的,就是这样!
慧心——哎,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总有一天!
人要活得真实,不能活在假象中,可惜大多数的人都不明白,假象或者迷人些,有吸引力些,日子久了,终究假象破灭,人也掉迸失望的深渊了!
慧心要几时才能明白这道理呢?
前一星期,斯年也不明白,当他受挫,受伤的从慧心那儿出来时,当他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时,他才悟出了这个道理!
真理的领悟,必须付出代价!
他吸一口气,使自己更平静些。
十几年后,当慧心名成利就,爬上她认定的目标时,她可会为今日的事后悔?
他感觉到并不了解她,真的,她今天这幺做,心中会平安?
她说但求问心无愧——可能吗?无愧?除非——除非她根本从来没有爱过他!
门铃响起来,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去开门。
站在外面的是费烈和文珠,艾伦和家瑞都没来。
“晦!是你们!”他让他们进来。
文珠四下张望,很整齐,斯年也没有酒味,没有她想象中的一片凌乱。
“坐,喝什幺?”斯年问。
“啤酒吧!”文珠随口说:“我们没事,只是来看看你,几天不见了!”
“我在忙!”斯年摊开双手。“很多事要做!”
“非走不可?”费烈说。
斯年没出声,慢慢的走,拿了啤酒回来。
“是,我巳经决定了!”他说。
“什幺时候?”文珠凝望着他。
三个从小在一起的好朋友,他这幺离开,他们心里都难过。
“还有几天,”他淡淡的。“反正很快!”
文珠看费烈一眼,他摇摇手,说:
“为什幺选比利时?”他问。“此去——还回来吗?”
“没有一定!”他摇摇头。“没有什幺原因选比利时,我只想去一个远的,陌生的环境!”
“从头来起?”文珠问。
“不了,没有这份雄心壮志!”斯年苦笑。“也没有这份冲劲了!”
“其实——你根本不必离开香港!”费烈说。
斯年摇头,也不解释。
“是啊!你何必走呢?”文珠也说:“斯年,你这幺一走,我们的小圈子就散了!”
“但是还有艾伦,还有家瑞!”斯年说。
“还有慧心!”文珠突然说。
斯年震动一下,沉默不出声,他不愿再提这名字吧?
“斯年,我觉得你和慧心是误会!”费烈说。
斯年不语。
“真的是误会,慧心——昨天我们见过她,”文珠忍不住说:“情形不是你所想象的。”
斯年还是不语,一副老僧人定状。
“斯年,不要固执,否则弄成一辈子的遗憾!”费烈耐心的劝解。
“遗憾?”斯年笑了笑。“我没有!”
“但是——”
“我现在心灵十分平静。”斯年说:“三十年来,我第一次这幺平静,无波无浪,无欲无求!”
“你才三十岁,又不是老和尚。”文珠不以为然。
“与年龄无关,我想通了!”斯年说。
费烈叹一口气,不再出声。
“你知不知道蕙心也在痛苦?”文珠不死心。
“每个人都有痛苦的时候,可是不论怎样的痛苦都会过去!”斯年说。
“我从来不知道,你比牛还固执!”文珠生气了。
斯年淡淡的笑,也不生气。
他甚至不问昨天他们和慧心见面的情形,他真是——完全死心了?
费烈看看文珠,他知道今天来找斯年的目的,无论如何,他们要尽最后一分力量。
“家瑞说,那个朗尼就要走了!”他说。
斯年无动于衷,似乎根本不知谁是朗尼。
“我希望在比利时安定下来后,你们可以看看我!”他扯了好远的题目。
“斯年,我们说慧心,你听见没有,”文珠气坏了。“慧心和朗尼根本没有事,你为什幺不肯相信?”
斯年心中一痛,表面上却还是很淡然。
“将来——我也同样欢迎她去比利时玩!”他说。
“傅斯年,你想活活气死我?”文珠叫起来。
“你为什幺要生气呢?”斯年说:“难道我无权选一种我希望的、喜欢的生活?”
“那是什幺?离乡别井去飘泊?”文珠尖锐的。
“不是飘泊,是安定!”斯年说:“香港不是我的家,我这三十年来也从来不曾真正安定过,以后——相信我可以做到!”
“莫名其妙的话!”文珠摇头。“去了欧洲,你仍然做生意?”
“若要做生意,我何必结束公司?”他说。
“那时——”文珠皱眉。
“我也许教书!”斯年立刻说:“我那张哈佛的文凭总有点价值的!”
费烈轻轻叹一口气。
“我们再说什幺也没有用,是吗?你去意已决!”他说:“但是——再考虑一次,这幺走是不值得的,根本没有什幺事,一个小误会——”
“连小误会也没有!”
斯年笑了。“我也不再生气,我知道朗尼和她没有事,只是——走是一定要走的!”
“那我们就不懂了,你这幺做是什幺意思?跟自己过不去,惩罚蕙心?”文珠叫。
“错了,我只是选择一种我自己喜欢的生活!”斯年淡淡地说。
“真气死我,真气死我,说来说去就是这些,你心中再无我们这些朋友?”文珠也眼红了。
“你们永远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斯年说:“你们来——我非常感谢,只是——离开的事不能改变!”
“慧心还是不是你的朋友?”文珠问。到底是女孩子,她还是帮慧心的。
“当然是!”斯年说:“以后我欢迎她去比利时玩,我不是说过了吗?”
“你还爱她吗?”文珠咄咄迫人。
斯年皱皱眉,恩索半晌。
“爱——只是一种感觉,不是种行动!”他说。
“什幺话?什幺话?”文珠嚷。
“感觉,本是可以存在心中,是不必表现在外面的,对不对?”斯年悠然说。
费烈皱眉,他知道,他和文珠都不可能再帮忙,斯年的心意是决不可能再改变。
“你有权选择你的生活,只是——希望你以后真正快乐,不要后悔!”他正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