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幺不开灯?白天还拉上窗帘?”她四下打量,直率地问。
“我怕光亮!”他说得很自然。
他从巨型写字台上拿起几枚飞镖,笃、笃、笃一连三镖射在墙上的木板,两镖中红心,一镖差了一点。
“哇,好准!”她稚气地叫,“你每天躲在屋子里就是训练听觉和练飞镖?”
“这不是儿戏,也不是玩耍,你要明白!”他坐到写字台后的皮椅上。
“是消遣吗?”她歪着头。
“也不是——”他的声音停住,过了一阵,说,“陈嫂送茶来了!”
话刚说完,陈嫂果然敲门而入。之颖吓了一跳,她几乎什幺声音都没听到,她的耳朵一向不错,廷凯的听觉,真是训练到能听落叶飞沙的地步?
廷凯似乎看到——或感觉到她的错愕了。
“这是十年来的习惯,”他解释着,“想想看,听了十年陈嫂走路,你也会习惯的!”
“我什幺也没听见,地毯上有声音吗?”她摇头。
“所以我说要——特殊条件!”他的声音里有叹息。
“你是超人?天才?”她说得好稚气。
“我是——瞎子!”他平静地说。
“瞎子?!”她叫起来。怎能相信?他走路走得那幺好,他看来完全没有毛病,怎会是瞎子?“我不信!”
“这是我十年前退休的原因!”他叹了一口气。
“但是——”她固执地相信自己所眼见的,“你能看见路,你能知道每一样东西的位置,你能射飞镖!”
“这是习惯,这也是练习!”他说。
她呆住了,是震惊和意外。十年来没有人知道施廷凯退休的原因,她可是第一个知道的外人?施廷凯为什幺肯把保守了十年的秘密告诉她?
“你——你不必告诉我的,”她结结巴巴,“我不是想来戳穿你的事,我只是——从来没看过你——”
“我明白,我了解,”他安慰似地点点头,“瞎子的感觉最灵敏,我感觉得出你是好孩子,这是我自愿告诉你的!”
“施伯伯——”她仍然不知所措。
“近几年来,我一直在写回忆录,”他又说。她已不敢再问,他真是自愿说的,“上个月已经完成,我拟定了一个计划,预备过几天招待记者。”
“为什幺——招待记者?”她忍不住说。
“是公开谜底的时候!”他脸上掠过一抹好奇怪的红晕,似乎是激动和恨。
屋子里有一阵突然的沉默。之颖怔怔地望住廷凯。十年前的她,才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她连施廷凯三个字都没听过,还是搬到这儿来,才听卖房子的业主提起的,慕贤和淑怡也说过,只是她从来没注意。难道这其中真有个故事?
怎样的故事?“你的眼睛——是病?”她的自制力强不过好奇心,到底是个年轻而纯真的孩子!
“是被镪水淋的!”他脸上又有一抹激动红晕。
“哦——”她张大了口,这样的事真像电影和小说。
“我会说,我会把隐藏了十年的事完全说出来,”他喃喃自语,“到今天,到我将能再看见这世界时,我要把凶徒亲自绳之以法!”
“你说——你将能再看见这世界?”她以为听错了。
“是的,是的!”他激动地站起来,双手交叉互握着,指节发出“格格”的声音,“我将能看见这世界,一月或两个月后,时间不是问题,我终究可以重见天日!”
“那真是太好了!”她衷心地欢呼起来。她虽无法体会一个瞎子的感觉,她却能想象。试想把一个好好的人眼睛蒙起来,别说十年,十天、十小时都不行,那会是最痛苦、最难耐的事!“那真是太好了!”
“我一个外国朋友介绍美国最出名的眼科医生给我,”他又说,“上个月他来台湾替我检查,他说能复明,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希望,他下个月再来动手术。”
“那太好了!”她忘形地重复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当年你不曾控告那个凶徒?”
“我们不曾报案,”他深沉地叹一口气,激动的情绪消失,“因为——受害者不止我一个!”
“还有谁?”她更加不懂,这样严重的事不报案?
“静文,我的太太!”他又叹息,脸色更为阴沉了,“那是在一个晚上,阿保和陈嫂都休息了。静文和我参加一个宴会回来,我刚进书房就听见门铃声,静文在走廊上说她去开门,但是,我只听见一声惨叫,赶出去时,静文已掩着脸,痛苦得在地上翻滚!”
“那凶徒毁——毁容?”之颖吃惊地问。
“我向门口追去,看见一个年轻的男孩子站在那儿,手上还抓着—个瓶子。”他没回答她的话,径自说下去,“我看得很清楚,我不认识他,我至今却记得他的模样。他的头发很稀,眼睛发出凶光,咧着嘴笑着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齿,像地狱门口的魔鬼!”
他开始有些喘息,当年的事一定惊险无比,否则他不会这幺激动。
“我痛恨他伤了静文,明知危险也扑过去。他提起瓶子,把剩余的药水洒向我眼睛,一阵剧痛,以后——我再也看不见这世界和美丽的静文!”他说。
“可是——你该报警!”她皱着眉头。
“静文不肯,”他无奈地摇头。“她说如果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变成那副丑样,她情愿死——你知道,静文是我的世界,是我的一切,我不愿违悖她的话,我也绝不能失去她,我只能让凶徒逍遥法外!”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赞成他的做法。美貌算不得什幺,终其一生也必过去,再美的人也是一杯黄土。他是出名的大律师,他怎能任那凶狠而无人性的恶徒逍遥法外?
“我明白你的想法,”他似乎完全能感觉到她的思想,“不过,一年后静文请来日本最好的整容医生,已使她脸上的疤痕完全消失,她又恢复了美丽,她仍坚持不肯我向警方提出这件事,而且——她变得沉默起来!”
之颖静静地听着。他说得有点矛盾,有点奇怪,有点不可能。静文既然已整了容,为什幺还不肯让他报警?其中还有曲折,是吧?
“静文是我所见到的女孩子中最美的一个,她不只美貌,而且气质、风度、学问都好。”他脸上的线条变得好柔和,好柔和,“我们是在上海认识的,那时我刚从东吴法律系毕业。她在圣约翰大学读英国文学,我费尽全身的力量,把她从被包围中抢出来。我们结了婚来台湾,我们过了十几年世界上最美满、最甜蜜的生活。我们的薇亚也十岁了,她很像静文,却远不如静文的美貌,谁知道——会出那样的事?我们没有仇人,没有冤家,是魔鬼的忌妒吗?谁能狠心毁坏静文的脸?哦!静文,谁忍心啊!”
之颖不敢出声,看来,他已陷入回忆的深渊。他似在自语,他已感觉不到旁边还有人在,他的情绪极度不稳定,那种情形——之颖悄悄站起来,她是打扰了他,阿保说得对,她不能太过分,她必须离开!
她轻轻地退出去。这一回,施廷凯可没运用他超人的听觉,他完全没发觉之颖的离开,他仍在喃喃自语,他仍然念着静文,他深爱着的美丽太太。
之颖慢慢走回家,她心里很感动于这份二十多年如一日的感情。施廷凯不止是个名律师,他还是好丈夫,只是——静文也像廷凯一样爱他?
他说静文变得沉默,九年的日子里,怎样沉默法?连一句话都不说?她可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