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儿——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感觉,是激动?是迷惘?是惆怅?是失落?他自己也分辨不出。那么多年了,所有的感觉是淡得多了,但——始终还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毕竟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火花。
他没有关灯,就默默的站在那儿。
一百五十呎左右的屋子,最大的物件是一架钢琴,另外是一个大画架,上面是琴谱、是乐章、是音乐方面的书籍,还有一张沙发。
这么简陋,却——是令他失落近十年的地方。
他曾以为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走进来这屋子,他曾以为这一辈子他都不会再沾音乐的事——那么奇妙的,他又走进来,他又开始为音乐而工作,他——哎!这是人生吧?一个接一个的转折,一个连一个的变幻,不是人本身可以控制的、安排的。
人只是上帝手中的一粒棋子,已有一定的前行路线,不论自己是费力的挣扎、改变,不论走多少廻旋路,始终还是要回到安排好的老路上!
是这样吧,他现在不是已经走回来了。
爸琴并不旧,抹得漂亮,是——子庄每次趁他外出散步时进来做的吧?
子庄是个好男孩,只是太善良、太纯、太天真,他只能生活在一个受保护的小圈圈中,叫他出去闯世界,他必然头破血流。
然而小圈圈的发展必然有限,要怎样帮他才能令他更上层楼?
子庄是有才华的,他应有更大的成就,他绝对不只是一个教学生的音乐家,一个唱片公司的钢琴伴奏,他该更有成就,更有成就,他——
莫恕慢慢坐在钢琴前,默默掀开钢琴盖子,用手抚模一下琴键,心头流过一抹酸楚,已变得好淡、好淡的往事一阵阵的涌上来,一刹那间,他心乱了,思想也散了,他——他——
霍然合上琴盖,狠狠的站起来。
不是个个音乐家都多情、易变,不是个个音乐家都逃不过爱情的洗礼,不是——至少他要证明,他不是被爱情打得一蹶不振的人,他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不是。
他能证明,他一定能证明。
缓缓的推开一扇窗,吸一口夜晚清凉的空气,他是一定能证明的。
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望着街上通宵不熄的霓虹灯,他无法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逃避了将近十年,今天回想起来,是否太幼稚?太软弱?逃避就能解决心中结?就能医好心头的伤口?他只不过浪费了将近十年的光阴。
然后,他又想起了以玫。
他对以玫并没有成见,一开始就没有,他的成见是对所有的女孩子,他只是恨女孩子,讨厌女孩子——
可是以玫不同。
她并不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她野,她有一丝邪,她的思想也不正确,满脑子的名成利就梦,她分明在利用人——但是,她有热情,有十分强盛的生命力,她不灰心、不怕失败,她几乎是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
她到红磡的新村大厦去找过莫恕一次,当时莫恕已为她昂然不惧的态度打动了,很少女孩子这么有韧力,真的,他故意气走她,他以为她不会再来。
她竟然再来。
很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再来。
这一回他看见一件事,除了她希望他回去子庄肯再教她之外,还有些真诚。
那真诚是很奇怪的,她为什么对他有真诚?他们甚至不是朋友。
她还说,只要他回去,她可以另找老师,不会勉强子庄教她,她说这话绝不虚假,非常坦白,非常认真。
莫恕自己也奇怪,他就被她这种真诚、坦白打动,随她一起回来。
他肯回来,她看来是真心的高兴,像个小女孩般的一路在计程车上唱个不停,哼个不停,回来后还自告奋勇买菜、烧晚饭,好像一个赢得丈夫回来的妻子。
莫恕摇摇头,淡淡的笑一下,妻子?这一辈子他都不会有的了,不是女孩子不喜欢他,而是——怎么说呢?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过——他看得出子庄喜欢以玫,子庄绝少接触女孩子,而且以玫是漂亮的,她有一种天生令男孩子着迷的气质,她的笑、她的媚都很有魅力。
子庄喜欢以玫,以玫呢?也喜欢子庄?
莫恕想到这儿就皱皱眉,他并不能看透以玫的真正心意,虽然她不坏,但——爱情的事上伤人也是无可奈何的,他要防范,不要以玫伤了子庄。
他想——子庄是因为太少接触女孩子,所以一下于就喜欢上了以玫,会是这样吗?那么——以后是否该令子庄改变一下生活方式?
是否该让子庄去接触多一点不同类型的女孩子?他该在这方面有些磨练,才不至于容易受伤得像当年——莫恕一样,是吗?
莫恕点点头,他决定了,就这么办,唱片公司的女孩,一些新进的女歌星,都行,只要不是以玫一个人在子庄身边,子庄就不会受到大的伤害。
再站一阵,他关上窗户。
明天他要进这间屋子工作,明天开始,他要亲自打扫这儿,会像从前一样,会像——
客厅里有点声音,他呆怔一下,推门出去,他看见子庄默默的站在那儿,怔怔的注视著他,眼上有一种类似感动的神色。
“子庄!还没睡?”莫恕意外的。
“你——莫先生,你终于找回了自己。”子庄笑。“但是——我不明白,有个原因的,是吗?”
有个原因?以玫?
“是,时间改变了我。”莫恕淡淡的。
时间?是吗?
莫恕坐在他工作的房间里,他已坐了很久,脑子里转动着许多胡乱的思绪,就是无法安静下来真正工作。外表看来,他是绝对安静的,他久已习惯用漠然来掩饰内心的千头万绪,许多人说音乐家是情绪化,是冲动派的,他却冷漠,当然,只是外表。
也许他已离开音乐工作太久,他无法一下子就拾回来,他必须慢慢培养情绪,慢慢去适应。
他并没有关上房门,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者——让子庄的钢琴声帮助他快些进入工作状况吧!陈子庄在弹琴,以前这段时间是属於那个学琴的男孩子,现在子庄已推却了他,所以子庄自己弹琴,莫恕说过,要他多做创作的工作。
但是——子庄显得精神不集中,琴声并不流畅,似乎若有所思,若有所待——以玫,是了,下一段时间以玫该来,她会来吗?
快十点钟,子庄的琴声显得更凌乱,坐在另一间房里的莫恕也忍不住皱眉,子庄已经失去了他对工作的热诚,他的心已散——他怎能这么下去呢?他不愿自己前进了?他不想再往上爬?
时间绝不犹豫,一下子就十点半,以玫没有来,门铃也是静寂的。
子庄似乎——忍无可忍的停下不成调的琴声,神经质的打开大门,用力按下门铃,“叮”的一声响,把他自己吓了一跳,然后他回来,关上大门。
他发现莫恕在注视他,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我想看看门铃是不是坏了,”他窘迫的解释。“天气潮湿,门铃常常不响。”
莫恕摇摇头,没出声。
“是不是——我吵到你?你可以关门。”子庄又说。
莫恕再摇摇头,淡淡的问:“你不去唱片公司?”
“十一点半——”子庄看看表,快十一点了。“我去换衣服,中午我不回来午餐,因为下午要录音。”“你去吧!没有包伙食,我自己也会弄午餐。”
子庄再偷偷瞄一眼大门,回卧室换衣服。
莫恕一再的冷眼旁观着子庄的行动,他很明白,以玫来这儿并不很久,子庄就陷得那么深了吗?子庄根本就是神魂颠倒了,子庄——唉!他太没经验了,以玫那样的女孩,怎是他的对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