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庄呆若木鸡站在那儿,莫恕说“你很好,很好。”是什么意思?天地良心,他什么都没有说,然而——莫恕误会的,是的,莫恕误会了。
早晨起床,子庄怀着一颗又紧张、又不安、又盼望着的情绪等以玫来到。
以玫会来的,是不是?想着以玫,他下意识的望一望莫恕的卧室,他的房门紧闭,难道莫恕还没起床?
学琴的那个男孩子一遍又一遍弹着,九点半了,莫恕还不出门,平日他总是在以玫要来之前避开的,他不喜欢看见以玫——他今天莫非想和以玫当面冲突?
不,不,莫恕不是这样的人,他从不和人冲突,他会避开,很猛烈的对自己发脾气,他不和人冲突。
但是他为什么不起床?不出门?昨天——他真的很生气,是不是,事实上子庄真的什么都没说,所有的事全是以玫猜的——可惜莫恕谤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他再看一看莫恕的卧室门,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轻轻的敲两下,再敲两下。
“莫先生,你起身了吗?莫先生?”他低声下气的。
里面没有反应,一丝反应也没有。
“莫先生——”他摇摇头,退开。
或者莫恕想多睡一阵,他不应该又敲门又叫的。
但是——钢琴声这么的大,这么的响,莫恕真能睡得着吗?平日他都是很早起身,最不愿赖在床上——
“莫先生——”子庄觉得不对,又去敲门。“莫先生,你在里面吗?莫先生。”
弹钢琴的男孩子停下来,转过小睑儿望着子庄。
“陈老师,我来的时候看见莫先生坐车走了!”他说。
“什么?”子庄心中大震,右手一扭,房门开了。
里面果然没有人,床、桌、椅子上出奇的整齐,和平日的凌乱绝对不同。
子庄心急如焚,怎么会这样呢?他也起床很早,怎么没看见莫恕离开的?
打开衣柜,一种可怕的“空”扑面而来,里面一件衣服也没有。还有,众多的书籍也都一起不见了。
“莫先生去了哪里?你知道吗?他告诉你了吗?”
子庄一把抓住在门边张望的男孩子。
“我不知道。”男孩子只有十来岁,吓了一大跳。“我对他说早,他没理我。”
“他坐车?是不是坐车?坐什么车?快告诉我,快!”子庄急得睑都胀红了。
“计程车。”男孩子摇摇头。“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子庄六神无主,知道莫恕坐计程车走也完全没有用,全香港有多少辆计程车?谁会知道莫恕去了哪儿呢!
“你今天先回家,明天再练,”子庄焦急又失神的对男孩子说:“我有事,我要去找莫先生。”
“莫先生提着箱子,还有一个男人送他上车,”男孩子突然想起来。“五十多岁的男人。”
“什么样子的?”子庄心中浮起一线希望。
“嗯——秃头的,有一点胖。”男孩子想一想。“穿一件唐装。”
“秃头,有一点胖——灰色的唐装?是不是?”子庄问。
“是灰蓝,灰蓝的。“男孩子点头。
“行了,你快回家,明天见。”子庄拿了一点钱,锁上大门,就直冲下楼。他奔到隔壁大厦,看见那个微胖、秃头、穿灰蓝色唐装的管理员福伯。
“福伯,莫先生呢?”他一把抓住惊愕的福伯。“你把莫先生送到哪里去了?”
“莫先生——去上工啊!”福伯挥开了子庄的手。
“上工——上什么工?什么地方?”子庄连声问。
“难道他没有告诉你吗?”福伯模模秃头。“那可是正正式式的一份工啊!还有地方住。”
“福伯,求求你,快点告诉我,到底莫先生去哪里上工了?我——我有重要事情找他。”子庄急如星火。
“他欠你钱?”福伯皱眉。“不是——怎么会呢?他是我的老师、我的义父、我的恩人,我不需要他出去工作,我要找他回来。”子庄忍无可忍的叫起来。
这叫什么?急惊风遇上慢郎中?“义父?他多大年纪,你也不小了,怎么做得了你义父?”福伯固执的摇头,他认定了子庄是找莫恕麻烦的。
“哎——义兄也行,总之——我是要找他回来,我不能让他自己在外面。”他真是急得头壳顶冒烟。
“告诉是可以,但是——莫先生是好人,我看得出,如果你找他麻烦,我会替他报警的。”福伯说。
然后他说了一个地址,子庄头也不回的冲出去。
他叫了计程车赶去那地址,那是红堪区一处新建的地区,许多幢相似的大厦聚在一起,和美孚新村类似。
子庄找得满头大汗,终于看见那幢大厦,他不顾一切的冲进去,看见管理处那儿坐着了一个人。
不是莫恕,不是莫恕。
“请问——有没有一位莫先生,莫恕?”子庄问。
“新来的阿莫,是吧!”那个管理员很老了,讲话慢吞吞的。“现在没轮到他当更。”
“那么——他人呢?他是住在这儿的。”子庄急切的。
避理员懒洋洋的胡乱用手指点一点,也不知道他说什么地方,子庄不敢再问,循着那方向找去。
那是一条冷巷,旁边有一扇小门,门是半掩着的,虽是大白天,里面也是黑黝黝的。
子庄犹豫一下,轻轻推开木门。
里面有一张尼龙床,床上躺了一个人,谁说不是莫恕?在这小小的,只有五十呎左右的空间里,他看来是平静,是心安理得的。
“莫先生——”子庄才开口,眼圈立即就红了。
莫恕皱皱眉,他很意外子庄这么快就找来这儿。他慢慢坐起来,很平静的说:“你不教学生?这个时候?”
子庄哪还有心情想到学生呢?学生又怎样?能比莫恕包重要吗?
“请跟我回去,莫先生,”子庄诚诚恳恳的说:“我若做错了事,请你教训我吧,不要这样惩罚我。”
“错了,子庄,我无意惩罚你,你也没有做错事,我只是真心希望做点工作,不要变成废人。”莫恕说。声音里没有丝毫火气、意气。
“你哪能做这种工作呢?莫先生,你是在糟蹋自己,你忘了曾是最好的音乐家?”子庄恳求着。“求你跟我回去,你回家之后要做什么都行。”
“子庄,我们都不是孩子,你一向知道我的脾气,决定了的事一定不更改,”莫恕摇头。“你回去吧!”
“你不走我也不走。”子庄扬一扬头,要莫恕回去的念头是坚定的。“我知道你在生气。”
“回去吧,不要让学生等你。”莫恕脸上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淡然。“我会照顾自己的。”
“让我来照顾你。”子庄摇头。
“你当我七老八十了吗?”莫恕淡淡的笑。“我才四十出头,我还算年轻力壮,我还是可以做事的。”
“不要做大厦管理员,”子庄大叫。“我情愿去死也不让你做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不好吗?低级吗?”莫恕冷冷的问。
“不是不好,不是低级,但你是个音乐家,是最好的,你应该做音乐有关的工作,管理员不适合你。”子庄说。
“我认为适合,”莫恕说:“而且这儿环境不错,工作也轻松,看看门,写写管理费的单据,每个月就八百块钱了,我为什么不做?”
“你是为了这八百块钱薪水?”子庄不能置信。
“当然不是。”莫恕摇摇头。“我想换个环境。”
“莫先生,你是真要离开我了?”子庄的眼泪流下来。
“不要太感情用事,这是你最大的缺点,”莫恕说.“我只是出来工作,我会常常回去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