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回凤山?”俊彬望着他。
“本来应该是下午,现在——”
“天威要我替他打发一个老家伙,林文莲的老头子!”文泰是直率的。
“我知道你迟早会回来办这件事的!”俊彬点点头,他似乎早知道这件事似的。“林文莲这么做是过分些,那个姓程的助教呢?”
天威微微皱眉,锐利如刀的眸子从俊彬脸上掠过,十五个月的时间,俊彬变得如此深沉,深沉得可怕,他心中暗暗有了警惕。
“你知道这事?你认识程之洛?”天威沉声问。
“听说过,台北就是那么小,碰来碰去都是熟人,”俊彬不置可否。“林克轩的事好办,教训他一顿就是,那个程之洛——背景很硬,扎手!”
天威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我自会对付!”他说,“我不想在台北混,我也不必顾忌背景硬不硬,再硬的我想碰也要碰!”
“毕竟是傅天威!”俊彬笑了。“看来军校里的教官改变不了你!”
“变的是你,很罩得住呢!”天威不示弱。
“在你面前哪敢自夸,”俊彬半真半假地。“天威,回来吧!军校怎么是你的归宿?你回来主持大局,台北没有人敢不买账!”
“你看得我太高,”天威不置可否。“我落伍了,现在是你们的天下!”
俊彬颇为自得,台北市混混的人哪个不知道他周俊彬呢?虽不能说是他的天下,毕竟他已不是傅天威手下的小角色了。
“你老头子有时也来我这儿玩玩,”俊彬说,“他认不出我,我也没提你的关系,你不见怪吧!”
提起父亲人杰,天威的血直往头上冲,莫名的矛盾、悲愤在心头翻搅,脸色益发阴沉了。
“你做得对,做得好,”天威站起来。“我走了!”
“天威——”俊彬意外地,“怎么说走就走呢?”
“我要办事!”天威冷冷地。
“不是兄弟说错了话,得罪你了吧?”俊彬追上前一步,对天威他是颇为疑惧的。
“怎么会呢?”天威阴阴地笑一笑。“看见你很好,至少又激起了我的雄心壮志!”
“怎么说宁!”俊彬呆一下。
“如果我留在台北不走,你认为我还有机会吗?”天威似笑非笑地。
“你——”俊彬呆住了,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天威会留下?不可能吧!当初他走得那么坚决,今天怎么会回头?是自己鼓励了他?
“天威,你真不走?你真会留在台北?”文泰大喜,他比俊彬粗心大意多了。
“我像开玩笑吗?”天威只望住俊彬,不知怎的,他不喜欢俊彬那副自得的神色,一个小小的,见不得光的赌场,又是间歇性的,有什么值得光宗耀祖的?
“天威,”俊彬脸上阴睛不定了一阵,终于换上一副热诚的笑容。“你若不走就太好了,何止有机会?你我兄弟联手大搅一番,嘿!台北市谁及得上?”
“我说留下并没有说跟你联手,更不是大搅一番,”天威故意跟俊彬过不去。“我不喜欢沾人的光,你知道我喜欢单枪匹马闯世界!”
“你真要重来?”文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天威,我跟你,跟定了你!”
俊彬脸色一刹那间大变,文泰伤了他的自尊,他却记恨于天威,离开的人就不该再回来,回来——分明和他过不去!
“于文泰,你胡闹!”他盯着文泰。“你以为军校会这么容易让他不回去?他跟你开玩笑的!”
天威自然明白俊彬的心理,冷冷地一笑。
“我若不回去,莫说军校,天王老子也奈我何,”他说,“你要不要跟我打赌?”
“赌什么呢?”俊彬故打哈哈。“走,走,我们出去喝几杯,那么久不见了,总得庆祝一下,走,走,大家一起去,我请客!”
“心领了,”天威径自打开大门。“待我办完事再来喝你这一杯,老兄弟了,还有什么话说?”
“天威——”文泰追着出来。“怎么才能找到你?”
天威想一想,写了家里电话号码给他,天威是存心让俊彬下不了台,他讨厌那种小人得意状。
“我家的电话,二十四小时的打,总会找到我!”他说。
“是不是真不走了?”文泰很兴奋。“你若回来,说真的,嘿,大伙儿都有脸了,你知道,好多人都时时问起你!”
天威心中紊乱又莫名兴奋,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留下了?走与不走只在一念之间,决定的却是一辈子的道路。走是上等,是正确的,是光明的道路,他清楚地知道,但是——此刻心中千万个念头全是留下,留下,留下,即使留下是地狱,即使留下是粉身碎骨,即使留下是万劫不复,都吸引着他!
那是一种血淋淋的、充满血腥的、充满挑战的吸引力,而且吸引力强大得几乎不可抗拒!
也不全是因为林文莲,也不全是因为父母、家庭,也不全是因为俊彬,种种因素、种种巧合,反正念头已起,这一切都变成天意似的,他这次回来是注定了不再回学校了,或者,真是天意吧!
“还有,林克轩的事交给我吧!”文泰又说。
“不,我自己来,”天威挥一挥手,甚有气派。“等我计划弄好了,我再来找你们!”
“可别黄牛了!”文泰追出来说。
“台北市就那么小,我躲得了吗?”天威大笑而去。
下楼前,他看见俊彬那阴沉嫉妒又仇恨的眸子,心中一阵奇异的畅快,对林克轩的恨意也淡了。这真是奇怪,俊彬跟他有仇吗?
落到楼下,他步履轻快的大步往前走,不回去了吧?不回凤山军校了,是不是?他模模口袋里那一张回程车票,是不是不回去了?台北似乎有千百只无形的手抓住了他,回到学校他也不能再平静,好不好不回去了?台北有许多待办的事,有许多不能离开的原因,有许多——哎!这次回来是注定的,不回去,也是注定的!
他把袋里的车票掏出来,台北到凤山,他摇摇头,从中间把它撕成两半,一半是凤山,一半是台北,随手一扔,凤山已飘至天边,他是不会再回去了!
主意一定,轻松得自己也觉得意外,他想跳,想叫,想飞,不回去了,哈!他怎么从来没想过不回去会是这么开心、这么快乐的一件事呢?他曾努力了一年三个月,他做得不错,然而努力是很辛苦的,改变自己也是痛苦的过程,他竟傻得又辛苦又痛苦了十五个月,他还觉得自己蛮有希望,他还对自己觉得骄傲,他还对父母不满、发脾气,这一句——都变成可笑和无意义了,不再回去原来这么轻松,他真是傻,和自己挣扎什么?矛盾什么呢?他天生是个该走这条道路的人吧,命中注定的事就是绕了多大的圈子也会回到原地,他——真傻!
认命了,那真是轻松、愉快的事,硬要和生命拗手瓜,不是太蠢了吗?学好,向上,争取前途——让天智去吧!他觉得自己好疲倦,好乏力,他已无法再走那条辛苦又痛苦的道路了,他只想留下来,不再费任何力气和命运斗争,算他——失败了吧!
失败竟是轻松呢!心灵的重担移去,他顿觉海阔天宽起来,十五个月来,今天才醒悟,不会迟吧!
他坐计程车回家,他打算坦白地把决定告诉天智,他要留在台北,走那条他根本逃不开的命中注定的道路,他根本不是个好人,为什么硬要他假装好人呢?天智会怎么说?怎么想?伤心?失望?那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他总不能为天智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