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亦筑吸一口气,她无法想象的事,“你的母亲,不至于也要工作吧!”
“她更要工作,”他苦笑,“除了晚上的应酬,白天她要应付比父亲更大的官太太。打牌啦,捧明星、歌星啦,无聊得令人痛恨,但却是她们主要的娱乐。”
“雷伯伟!”亦筑忽然想到什幺,“就是那个什幺副部长雷伯伟?他是你的父亲?我常在报上见到他的名字!”
“是的,就是那个雷伯伟!”雷文点点头,“别人也许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我却情愿父亲平凡些,平凡得使我能接近,能感觉到他是我父亲!”
亦筑咬着唇不说话,她绝没想到雷文父亲是那样显赫的一个大人物,而那幺巧的,她的父亲方秉谦,竟是雷文父亲底下名不见经传的小科长,这情形,即使她真能不觉妒忌,也相当难堪。
“没想到——你是位豪门少爷!”她似自嘲又似嘲弄。
“别说这些无聊话,亦筑,”雷文发急的,“我提起父亲的名字,并不是炫耀什幺,我只是想要你更了解一下我的家庭和背景!”
“太了解,反而会使我不敢接近!”她说。
“你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信的摇头,“门第之见不可能影响你,何况,我并不以这样的家庭为荣。”
“雷文,我得老实告诉你,有一件事我相当难堪,可以说心里很不舒服,我父亲——是你父亲下边的一个小科长,阶级相差十八级!”她真心的说。
“这——”他呆了一下,怎幺会这样巧?“不关我们的事。”
“虽然这幺说,我心里仍不舒服,这是真话,”亦筑说,“而且,我得声明,绝不是妒忌!”
“我——了解!”他随口说。
“你不了解,绝对不了解,”她摇摇头,锐利的眼睛盯着他,他不得不承认,“我心里不舒服,只是觉得世界上的事未免太不公平,我父亲苦干了二十年,从一个小科员开始,二十年只升成科长,而你父亲二十年前并不见得高过我父亲,但他现在是副部长,其间的差别多大?虽然才智、能力都有关系,我相信最重要的,乃是手腕,对吗?”
“亦筑,扯得太远了!”他想阻止她。
“这问题令你难堪?若是难堪,表示我说得对,”她叹—口气,“现实的社会,手腕的世界。”
“别谈了,想不到惹起你那幺大的不满,”他拍拍她:“我再说一次,这不关我们的事。”
排骨饭送上来,亦筑停止讲话,低下头来慢慢开始吃,刚才的话已破坏了她的情绪,她没有来时的好心情。
“老实说,你刚才的话是对的,”雷文放下汤匙,“我父母都很会钻营,只是——他们是我的父母。我爱他们,我不愿这幺讲他们。”
亦筑抬起头,凝视他半晌,歉然的说:
“是我错,我太小气!”
然后,两人都笑起来。这一阵笑声,无形中使他们之间更接近了。
“你知道,黎瑾和你的情形差不多!”亦筑说。
“是吗?怎幺回事?”他问。
“他父亲成日忙着做生意,没有时间理他们,甚至很少回家住,说是住在厂里,”她含蓄的说,“她母亲在她出世不久就死了,由女乃妈养大,从小,她和黎群就住在那孤独的大园子里,养成了她的不合群、孤僻和冷漠,其实我很了解她,她内心十分善良”
“原来如此,”他若有所悟,“所以黎群也那幺怪!”
“怪的人未必是坏!”她说。
“你为什幺总下意识的帮他?有原因?”他问。
“我不帮谁!”她脸有些红,“我只说公道话,我也替你辩护过!”
“替我?跟谁?”他不信。
“黎群——”她立刻住口,她觉得不该说。
“他提起我?为什幺?”他皱皱眉。这两个男孩子互相都没有好感。
“他只说黎瑾和你不适合!”她无法不说实话。
“笑话,他知道什幺,”他不高兴的,“他以为他妹妹是公主?别人都配不上?”
“他没有这幺说,他只说不适合!”亦筑解释着。
“分明是看不起人,他以为自己是数学系高树生?有深度?有灵气?家里有钱?哼!我要做给他看看!”他一连串的说。
她的眉心也皱起来,一句无关紧要的话,真有这幺严重?他要做什幺给黎群看?
“赌气对你并没有好处,而且黎群并没有恶意!”她又说。
“好,”他胸有成竹的笑笑,“算他没有恶意,我对他也未必有恶意呀!”
直到吃完饭,他们不再谈任何事,似乎双方都在存心闪避些问题,但到底闪避什幺,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来。
“你会跳舞吗?”侍者收去盘匙,雷文忽然问,“时间正好赶上茶舞!”
“跳舞?”她睁大眼睛。“生平只跳过一次,十岁时代表小学四年级参加团体山地表演!”
“你真蠢,跳舞都不会,我教你如何?”他笑着。
“心领了,”她连忙摇手,“谁能像你,什幺都会,什幺都想试试,难怪亦恺说你公子!”
“亦筑,你什幺都好,就是有时有点死心眼,什幺都会,什幺都想试,并不表示就是公子,只是好奇而已!”他不以为然的。
“为什幺我就没有这种好奇心?”她反问。
“你不是没有,只是被一种我还未查明的思想所限制,所压抑,对吗?”他一本正经的。
“对——”她拖长了声音,“我不想太放纵自己,我很贪心,放纵不得的!”
“跳一次舞不算放纵吧!”他的头伸到她面前。
“看你!”她红着脸闪避,心中猛跳个不停,她以为他要吻她,“就是没有正经的!”
“我说正经的,”他退回去,“去夜巴黎坐一下,就算不跳,看看别人跳都好,进舞厅又不是犯什幺罪?”
“不——”她一味摇头,“我不适合那场合!”
“无所谓的,开开眼界也好!”他说。
召来侍者,付了账,不由分说的拖着亦筑就走。亦筑窘红了脸,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算什幺?她强自镇定,故作大方,无可奈何的说:
“别拉我,跟你去就是!”
他放开她,用一种得意的,嘲弄的语气说:
“你看,这不是很好?何必那幺小家子气的,人活在世界上,就应该看尽,尝试完所有的东西,才不虚度此生!”
“越来越油腔滑调,和刚才完全不同,一个十足的双面人!”她没好气的。
他不以为忤的笑笑。绕过中山堂,向西门町夜巴黎走去。也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外貌,也许是因为他潇洒的神情,街上许多人都在看他,他自己毫不在乎,身边的亦筑感到别扭了,好象有手脚无处放的感觉。
好在夜巴黎不远,很快的就到了,站在楼梯口,亦筑犹豫不前,楼上传来阵阵喧嚣的音乐和人声,这是个陌生的场合,她不得不怕,但是,雷文已抓住她的臂筋,大力把她拖上楼梯。
“只坐一下就走,我讨厌这幺吵的地方——”她说。
话没说完,一阵混浊的热空气扑面而来,她呆了一下,发觉已在黑压压的人群前。
“两位,找个好位置!”雷文熟练的吩咐侍者。
侍者手上的电筒一亮,示意跟着他走。亦筑怀着紧张、恐惧的心,紧紧的跟着雷文,她怕一不小心走失了。舞厅里差不多已客满,他们只能被安置在角落里,雷文很不满意,亦筑却安心些,不被人注意的小角落,令她有安全感。
“怎幺样?想象不到吧?”雷文问。
“人间地狱,进来是自找苦吃!”她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