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好,你呢?”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开心了。”
“佳儿,”司烈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如果我的事情办好,我会回来纽约看你。”
“那是太长远以后的事,远不如现在能听见你的声音好。”
“工作——嗯,工作忙吧。”他招架不了。
“我说过不提工作,不提其他的事,”她说:“我要你讲自己。”
“刚帮完恺令的画展,很成功,”他扯得好远。“璞玉与我常在一起,她帮我很多忙,还有阿尊——”
“司烈,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可说?”佳儿带着轻轻的叹息。
“佳儿。我一——不会说话,尤其对着你,我更是拙口笨舌,”他说:“你原谅。”
“什么时候我怪过你呢?”她轻笑。“无论你怎样,你总是司烈。”
“我——有无以为报之感。”
她沉默下来。她不想听这句话。
“璞玉好吗?”她问。刚才声音中的激情、思念、轻怨、薄嗔全消失了。
“如果没有她,我怕无力支持。”他说得微微夸张。
“替我问候。”她说:“再见。如果有那几分钟想起我时——”
“我一定会给你电话。”他说。
收线后,他也忍不住叹息。即使有几分钟想起佳儿,他也不会给她电话。
靶情的事真是微妙得难以解释。
璞玉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脸上。
“你令我想起绝情汉,负心人。”她笑。“佳儿对你情深似海。”
“难以负担。”司烈说:“不能勉强。”
“我的心愿是睁大眼睛看着你,直到最后一秒钟。”璞玉说。
“什么意思?”
“恐怕你深心处怕也不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她说:“佳儿?恺令?董灵?不,你不由自主,你的梦境主宰了你。”
司烈虽不承认梦境主宰了他,身陷梦境时,他是无力自拔的。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毛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床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摇头。“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欢迎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避开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乱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乱我,”她微笑。“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摇头笑。“很久没有看过真实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真实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切都美化了。事实往往令你失望。”
“其他的人或事也许会令我失望,你不会,在我心目中你就是董恺令,永恒的。”
“永恒的董恺令!?”她仰起头来笑。“不是太戏剧化了吗?你说得太好,你的人太好,有时不由得我不怀疑,你是来补偿我的。”
“补偿!?那是什么?”他意外。她呆怔一下,笑容也敛尽。“你这样的人还需要补偿?是不是太贪心了一些?”司烈再说。
“也许。也许是我贪心。贪心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她说得敷衍。
“这些年来我不觉得你贪心。”
“是我掩藏得好,”她又笑了。“司烈,不许你窥探我的真面目。”
他摊开双手作一个放弃的模样。
“你就是你,还有什么真与假?”他说:“我永不试探你,我是最忠实的朋友。”
“我何其幸运。”悄令说。
“为什么不说我幸运呢?我真骄傲能拥有你这样的知己。”司烈说。
“希望——不令你失望。”
恺令搬进元朗故居避静之后,璞玉也离开香港,她为自己事业。
“他们要我去谈。”她坦然的站在司烈面前。“那简直是天大的吸引,不可抗拒的,是我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