恺令呆怔住了,没想到她会听到这样一段话,而且从司烈的口中吐出。她望着他,那不长不短青须也难掩英俊的脸上一片苍白,一片失神。
“你从来没提过。”她勉强说。
“想都不敢想,像噩梦。”他激动。“想起来——我会失去生活下去的兴致。”
“难为你了。”她叹息:“你母亲呢?她重伤,她还在,是不是?”
“是。她还在。”他暗然。
“在哪里?能告诉我吗?”她热切得令他感动也意外。“在哪里?”
“不在香港。”他极不愿说。
“那幺在哪里?”她完全不放松。“请告诉我,我想去见她。”
“不,请勿打扰!”他喘息起来。“她连我都不愿见,我不想再说。”
恺令深深吸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对不起,我太冲动。”她解释。“听见这样的事尤其与你有关,我忍不住。”
他摇摇头,慢慢垂下去。这段极不愿提的往事已经讲出来了,他不怪恺令的态度,甚至还感动,恺令是那样关心。
“司烈,很抱歉,令你不开心。”她的手放在他肩上。“抱歉。”
那只纤细的手中有股温暖热流传入体内,她的轻抚,他心情立即平复。
“每个人都有过去,是不是?”她再说。
“关于你的,我能知道吗?”他凝望她。
“啊——”恺令意外。神色有一刹那的错愕。
“那些太久远的往事,不提也罢。”
“是,”她沉默一下。“每个人都有自己执着放心、难以忘怀的事。我那一段——也不过两个人的感情,细细碎碎的从哪里讲呢?”
“你现在还深爱他?”司烈说。
“是。”她没经思索。“今天我拥有的一切全是他给我的。”
司烈皱眉。
不公平是不是?她今天拥有的一切也有她自己的努力和心血,不能全归功于他。
“你不明白,”她仿佛看透他的思想。“没有他就没有我。”
“他——是怎样的人?”
她望着他一阵,轻轻的笑起来。
“说句真话,你还真有点像他,我是说型。”停一停,又说:“他是世家子,拥有许多好条件,主要的,我爱他。”
“他也那幺爱你?”他问得极不礼貌。
“你听了不少传说。”她谅解的笑。“他当然爱我,但是,条件太好的男人总有惹不完的麻烦,他个性随和,又大方,传说中有很多女人,他不承认。”
“你相信他?”
“为甚幺不?他是我丈夫,又是我深爱的人。”她笑,很智能的。
“你们吵架吗?或者不开心?”
“每对夫妻都有磨擦,这是小事。两个之间的爱情能包容也就是了。”
“他是病死的?”他鼓着勇气。“那幺年轻。”
“当然。外面的传说是甚幺?他死在一个女人的床上?”她语气稳定,毕竟三十年了。
“不不。我是说太可惜,他那幺年轻,”他有点失措。“他身体一直不好?”
“他身体一直很好,”她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心服病是那样突如其来的。”
“真的——好遗憾,”他叹息。“世界上永远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我不求完全。我很满足目前的—切。”
“但是无可否认,如果他在,一切会更好,更不同些。”司烈由衷的。
“是。你说得对。”恺令点着头,眼眸变得好深好深,令人不懂的深。“他在,一切会不同。”
“我——没有令你不开心吗?”
“没有。我自愿告诉你,”她摇头。“其实往事根本没甚幺大不了,外间渲染了。”
“但是传说中你对他的深情的确令人感动,好多人都这幺说。”
“传说——”她笑起来。
他突然记起,上一次当他提起她“亡夫”时,她曾有过特别的反应。今天她讲得这幺自然,是因为他先讲了父母的往事吗?
“传说中我是个好‘唔化’的女人,死抱着一段感情不放,完全不‘现代化’,不能拿得起放得下,不能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她自嘲。“现代男人看见我一定吓得掉头走,一个完全不洒月兑的女人。”
“不不不——”
“是。”她不以为憾。“感情毕竞是真的,毕竟是从心里付出的,怎幺洒月兑得起?我自认是上一代的人。”
“感情不能分这一代、上一代,不是这幺分的。大概同种人有相同感受。”他急切的。“我认同你的。”
“你这幺年轻。”她又笑。
“我认同从—而终,我觉得该专—,我付出了就不后悔,就不收回。”他好认真。“感情是洒月兑不起来,真的。”
“对秦佳儿,对璞玉,对其它的女孩子你讲过这样的话吗?”
“她们不是对象。”
“告诉我不是笑话吗?但愿有个女孩我能转述。想不想认识我侄女董灵?”
“侄女?”
“就是想请你替她拍照的人,”她胸有成竹。“她明天到,从新加坡,你陪我去接机。”
他的脸红了,没想到事情这样发展。
“我——”
“明天我来接你,上午十一点。”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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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董灵是个充满时代感的女孩子,一身古铜色皮肤,最时髦的装束,最尖端的打扮,在机场——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漂亮女孩子永远都是这样。
“嗨。”董灵的视线一直在司烈脸上。“你和照片上—模一样。”
司烈有点失措。不知道为什么;董灵给他“熟悉”和“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令司烈对她有莫名其妙的亲切感。
“欢迎你来香港。”他说得笨拙。
她不以为意的和他重重的握手。
“专程为你来的,”她说。直率的。“难得有机会你肯为我拍一辑照片。”
司烈红着脸望恺令,他不曾答应过。恺令只是胸有成竹的笑。
“我——并不擅长人像。”他老实说。
“有什么关系呢?”她全不在意。“庄司烈拍的照片,这就足够了。”
司烈苦笑。名气的崇尚者。
在车上,恺令低声对他说:
“我欠你一个人情。”
司烈心中唯一那丝不快就消散了。毕竟,董灵是个极出色的女性。
“阿灵是模特儿,一年有八个月在欧洲,家虽在新加坡,却只是她的酒店行宫。”恺令在解释什么。“她很红。”
难怪似曾相识,很可能在哪本欧洲时装杂志上见过。司烈释然。
“欧洲有很多著名摄影家,我相信比我更适合替董小姐拍照。”他说。
“以前英国驸马史诺顿也替阿灵拍过照,阿灵只希望你替她拍。”恺令说。
“我怕会令你失望。”司烈望着董灵。
“会吗?”董灵扬一扬头,带着一抹挑战神色。
司烈呆怔—下,又是个“熟悉”、“似曾相识”的动作,他——以前在哪儿见过她?
“司烈谦虚得不像现代人,”恺令说:“真怀疑你有上一代的脑袋。”
“让我休息半天,明天开工,如何?”
借了—个摄影家朋友的影室,司烈只好“如期”的替董灵工作。
董灵是个积极、主观,甚具侵略性的人,她见司烈不怎么爱出声,于是她的意见就越来越多,甚至,她还指挥司烈该怎么做。
司烈对她出奇的忍让,忍让得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以往在工作的时候他脾气并不好,有时还暴躁得吓人。然对着董灵,他沉默的时候多,甚至说沉思的时候多。
他是在沉思,是在想,相处的时间多了,他越来越发现她许多神情、许多小动作是他所熟悉,是他见过的。偏偏他记不起什么时候见过,而且绝对是:他们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