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他下意识的皱眉。
坐定了,叫了食物,她压低声音。
“甚么叫做不知道?矛盾?”她眨眨眼。“你爱过人吗?董恺令?秦佳儿?或你那些散布全世界的女人?”
“小丫头多事。”他伸手捏住她鼻尖。“我不是玩世不恭的公子。”
“我没有当你是。但——你爱过吗?”
“让我考虑几天,”司烈笑起来。“有了答案第一个告诉你。”
“没有答案也不要紧,”她也笑,一种不示弱的笑。“这年代已不再讲爱,哪儿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心思呢?我会谅解你的。”
和璞玉相处是愉快的,因为完全没有压力,没有负担,他们互相无所求。
所以往往司烈宁愿推掉佳儿之约来找璞玉相伴,这是很奇妙的情形。
“我不懂你和秦佳儿。你并非全对她无意,为甚么又冷待她?”璞玉问。“她对你一往情深。”
谁知道呢?司烈都想找个答案。
不知道是谁漏的风声,庄司烈回港的消息传开来,直接的,间接的,辗转托人介绍的想找他拍人像的人蜂拥而来,令司烈甚烦。
人像摄影根本不是他的专长,他也没甚么兴趣,可能名气吧?世界十大摄影家之一,有点办法的人都想成为他镜头下主角,仿佛真的一登龙门身价百倍似的。
司烈一个也不接,全部推了,甚至是董恺令介绍的那个。
“我只有兴趣照自己想照的,喜欢照的人或物,不要勉强我。”他说。
“你可知请你拍照的人是谁?”恺令笑。
“只要不是你,我全都没兴趣,”他老实不客气的说:“除非你肯拍。”
“我老了,越来越怕照相。”
“与年龄有甚么关系?我要拍摄的是你的气韵、精神、味道、风格,你不明白吗?”
“我只是个人,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年纪越长越怕相机,怕它泄漏了秘密,泄漏了真相。”她淡淡的。
“透过我的开麦拉眼,没有人比你更美、更好、更有价值。”
“女人最重要的是有自知之明。”她气定神闲,神态极美。
“不能为你造像,天下女人没有人值得我再用相机。”他坚持。
“你的固执很可爱,可惜找错了对象。”她说:“让我替你介绍这位想照相的小姐——”
“不。”他决不考虑的拒绝。
恺令凝望着他好半天,笑了。
“以后你一定后悔,一定。”恺令说。
“如果先能为你拍一辑照片,或者我会答应你的朋友。”司烈说。
“你为甚么一定要我出丑?我那位小朋友只有我一半年龄,各方面有好条件——”
“相机是不选条件的。”他说。
“说不过你。”她也不坚持。她能令每一个跟她在一起的人如沐春风。“告诉我,你在香港为任何人拍过照片吗?”
“有。璞玉。”
“啊!她。”恺令点头。“很适合的人儿。”
“别误会,她只是个小妹妹,甚至只是个小兄弟。”他有点脸红。
她瞪他一眼,有责怪的意思,责怪他拙劣的否认。
“真话,”他脸更红。“可以当面问她。”
“去接她来吧,今日是我斋期。”恺令说:“你们不是爱我这儿的斋菜吗?”
恺令表面上是绝对时髦的人物,甚么新潮玩意儿她都懂,但她却是吃斋念佛,每个月都守几日斋期,非常坚持虔诚。
“我不懂佛,但你看来不该是那种吃斋念佛守斋的人。”司烈曾问过。
“我为亡夫。”她说。
说这话时她脸上尽是暗然神伤,尽是思念深情,很令人动容。
一个女人为已去世三十年的人如此这般,也实在难得之至了。
司烈很想知道恺令和她去世丈夫的往事,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外间传说当然很多,甚么移情别恋啦,第三者出现啦,甚至说他死得有问题。但绝对不可信。绝对不。看恺令的一切就可看出她与亡夫深情义重,他们之间一定有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
恺令很少提及亡夫,她只以行动表示,以她的条件,二十年坚持守寡,不接受任何男人追求,足以表明一切。外间的闲言闲语实在是多事之徒的中伤。
“也不见得。”这是璞玉的看法。“董恺令这三十年间十分出名是事实,但这事实我觉得有人为造成的因素。”
“不明白。”
“她并非以画出名,而是因其他事出名之后,别人才开始认识她的画,”璞玉清晰的说:“她的基金会当年很轰动。”
“你批评她名大过实?”
“这很难说,见仁见智,”璞玉直率的。“对于国画,很难有一个公论,多半是越出名的画家卖价越贵,而越贵也越出名。”
“你也懂刻薄?”司烈笑起来。
“不不不,我对董恺令没有偏见,请勿误会,何况她常常请我吃最好的斋菜。”
事实上恺令和璞玉真是一见如故,年龄相差三十多年的她们竟能成为好朋友,而能自然的有许多话题,那的确不容易。
不过,许多时候她们的意见并不相同。
“你真认为一种信仰必须吃斋念佛等等形式上的表现才表示虔诚?”璞玉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的望着恺令。
“主要的是一份心意。”恺令永远的平心静气,润雅高贵。
“你每天念佛经?”璞玉充满了好奇。
“我上香祈祷,”恺令笑。“佛经能念得好是学问也是艺术,我差得远。”
“学问和艺术?”司烈不以为然。
“我有个法师朋友是比丘尼,她念大悲咒时即使不懂佛的人也泪流满面。”恺令说:“有人专程去听她念金刚经,长年累月的去,百听不厌。据说听完心灵平静。”
“你的朋友范围真广。”司烈摇头。
“法师为我说佛,解我疑困。”恺令说。
“你心中仍有疑困?”璞玉不能置信。“我以为你能为大多数人解疑困。”
“除去几十年造成的外在形象,我也只是个普通女人。”恺令脸上掠过一丝暗然。
“他的死至今仍令你不能释然?”司烈率直的关怀冲口而出。
恺令呆怔一下,成熟而美丽的脸上变色。那是一种令人不解之色,哀伤、不甘、暗然之外,分明还有着些甚么。三人之间有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还是璞玉先打开僵局。
“司烈是个最不了解女人的男人,”她半开玩笑的。“现在我们是否可谈谈我的陶器?”
“陶器?”恺令吸一口气。
“我被香港的日本大百货公司选中的那一批,”璞玉慧黠的笑。“现在他们总公司也要一批。”
“昨天你并没有说。”司烈有点笨拙。
“今天一早发生的事,”璞玉好开心。“这令我真的有些骄傲了。”
“我喜欢女性有适度的骄傲,”恺令完全恢复正常。“谦虚令美丽打折扣。”
“赞成之至。”璞玉大叫。“总觉太谦虚的女人有如抹了厚脂粉,难以接受。”
“骄傲——嘿,也得有条件才行。”司烈总算想出一句话。
这场小小的“风波”算是度过,不过事后司烈一直想不明白,为甚么提起亡夫,恺令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每个人都有弱点,就好像练功的人每个都有死穴一样,”璞玉顽皮的。“董恺令的‘亡夫’就是她的死穴。”
司烈就此记住,再也不敢在恺令面前提她死去三十年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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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周末。香港难得的秋高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