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有人请?”
“不是应酬那种,”她笑,“最怕应酬。”
“明天想吃甚么?”
“说得自己像大厨。我最不挑剔食物,不像霭文,能不饿肚子就行。”
“刚才你那本书怎样?”
“还好。也许还没到精彩处,”她说,“是位华籍女作家用英文写的。”
“又在出卖中国阴暗、丑恶的一面?”
“怎么这样批评?你看过吗?”
“总觉得有个趋势,一些中国导演拍的戏都是拍给洋人看的,尽是中国以前的恶劣丑恶之处,我很不同意。中国人也有美好温暖的特质啊,为甚么不拍?同样的,以英文写中国人故事的书本也有相类似的情形,我认为这是哗众取宠,为得奖,为洋人而拍,根本不是给中国人看的,即便拍得、写得很好。”
“是否偏激了些?”
“主观,不是偏激。”他笑。
他总是很坦率的把真正的自己表现出来,好的坏的,优点缺点,全不掩饰。他喜欢一切真的事物,他是个绝对真的男人。
“谁不主观?”她也笑,“我们合得来,大概臭味相投,硬碰硬。”
“没有碰过,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会避开你的能撞伤人的尖角,我懂回避。”
这倒是事宜,他们之间甚至没为任何事争执过,他总是让她。
“你不说我还真没发现这点。”她有所悟,“你是故意让我的?”
“不是故意,很自然的让。”他想一想,“我不想失去唯一的朋友。”
“我不是小器的人,你有理,你可以比我强,我讲道理。”
“你是女孩子。”他突然说。
女孩子。霭然心中有莫名的感觉。毕业出来做事,和男人一样冲锋陷阵,和男人一样拼命,哪有男女之分?她还当她女孩子,一下子把她拉回大学的时光,一阵温馨,一阵温柔流过心田,她的眼光也变柔了。
“别人都说我是大女人。”
“我一直记得你刚进大学的样子。”他说,“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
“文静已被工作和环境磨光,唯有回家才有一点点自我。”
“我聪明,我总来你家。”
“难道我工作时真的那么可憎?”
“我──情愿看原来的你。”
他们总是说些普通的话,做些最平常的事,很奇妙的,自然的和谐一直在他们中间,十年不变,一直支持,联系看这段友谊。看样子,友谊仍将持续,如果没有突破的话,可能五十年不变。
他们都是那种择善固执的人。
霭文回来了,她总是忙,即使送给霭然的一套新装也是让泰送过来的。
总有那么多宴会、派对请她参加,也有那么多选美甚么的请她出席,她是城中名媛。
但是第一天晚上她已见到凌康正。
康正吩咐泰,她一回来就通知他,在办公时间他已经到她家。
他定定的凝视她长久的时间,然后拥她入怀紧紧的抱看,彷佛失而复得的一份珍宝。
霭文心中诧异,康正从不过分表示内心的一切,这次显得这么急切,这么冲动,他──怎么了?受了刺激?
他陪她整夜,温柔体贴得令她不安,她的欧洲行是否重重的刺激或伤了他?
他明知皮尔的,他一直沉得住气,何以这次反常?
第二天早晨他变正常,一切与往日无异,他──令人不解。
霭文公司的新货到了,每一次她赴欧洲,新货就立刻跟到。
其实她根本没看货,皮尔寄甚么来她就贡甚么。
皮尔一直有慷慨的安排,她只是把货真出收钱就是,完全不用麻烦,不用伤脑筋。
所以她看来比别人活得高贵、优雅,挥自如,超然物外。
今夜她参加一个法国名牌时装的大餐舞会,城中名人皆出现,衣香鬓影中,她被安置在最重要的主人席上,被众多中外男士捧得高高的,包围得水不通。
他看到康正。
他带看一个年轻美丽但名不见经传的女人。
不知为甚么,看到他殷勤周到礼貌的服侍那女人,她心中极不舒服。
远远的,他向她打招呼,却没有过来的意思。
他一向有风度礼貌,不会令同行的女人不高兴。
霭文始终保持微笑,应付看众多的仰慕者,她的心却在康正那儿。
有意无意的,她的视线总往他那儿转。
罢吃完主菜,咖啡甜品还没上,她发现康正和那女人已离去,空看的那两个位子非常刺眼刺心。
康正带那女人去哪儿?她几乎按捺不住自己,康正居然当她的面这么做。
但她仍须保持好风度,好笑容。虚伪的应酬,她开始痛恨。
婉拒了所有人,她独自回家。她要保持自己高高在上,独来独往的单身女贵族形象。
从来没有这样按捺不住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失控,衣服还没换,她开始打电话。
康正的家,康正的书斋都找不到他,这是明知的结果,她不甘心,但仍要试。她要知道昨夜康正的激情,昨夜他的浓情蜜意到底是否真的。
电话铃声一直在叫,叫得那样刺耳,她终于颓然放弃。
康正不是属于任何女人的。
就像她也不属于任何男人。
躺在床上,思绪乱得一塌糊涂,说甚么也睡不看。
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要求他,就像他没资格要求她一样,但内心的妒忌、痛苦却是真实的,她骗不了自己。
她该怎么办?她十分聪明,也绝对成熟,方法有两个,一是放弃他,从此一刀两断。
二是放弃自己的一切,跟定他。但是──但是──彷佛两条路都不可能。放弃他绝对不甘心,她清楚自己的感情。放弃自己的一切,她又怎能甘心和舍得呢?
是她太贪心?还是现代女人的痛苦?
霍然跃起,为自己煮咖啡。与其苦挨失眠,不如索性起身做点事。
咖啡令她更清醒。她拿出前些口跟康正在东京买的一盒拼图游戏,慢慢找,慢慢拼凑,这是打发无聊的最佳方法。
她竟然玩到天亮。阳光下,她的理智回来,心情也平复。
她记得自己是张霭文,城中最受欢迎、最出色,高高在上的单身贵族。
完全没有再打电话给康正的心,她回到公司便开始忙碌。
是忙碌。新货一到,公司的旧客都赶到,谁都想找第一手货,热闹得不得了。在这个时候,她总是要应酬一下那些阔太小姐们,姿态摆得虽高,却也在商言商。
忙到下午她才想起,康正并没有电话来。装做若无其事的跟秘书戴安聊几句,戴安一点都没提电话的事,她心中有数。
平日无论如何忙,康正总有问候电话,即使晚上没有约,他也会说声“哈罗。
发生了甚么事?
打电话找他?不行,与她的性格形象不符,她是要被人仰慕,被人追的。要怎样才能知他行踪,知他思想?
办公室门轻响,凯文探进头来。
“我奉命来接你的。”他微笑看说。
“谁有好节目?”
“素施邀你晚餐,她正从家里赶出来。”他神秘的笑,“还有范伦。”
“他们──开始了?”
“不。素施以退为进,范伦可能中计。”
“哪有这样的事。”霭文笑,“范伦是个见过世面、五湖四海的飞机师,会中一个小女人小小的计?我看他是诈傻扮懵。”
“可以当面印证。”
“好。这就随你去。”
“有一点点烦恼。”凯文指指心口,“妒忌。”
“你不是素施那杯茶。”霭文直言,“不要浪费时间,素施是死心眼儿。”
“但是──”他欲言又止,“我感觉──怀疑──”摊开双手,他不再说下去。
“吞吞吐吐的想说甚么?”即使是说这样的一句话,霭文依然斯文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