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间惊觉,他的身体陡地挺直,眼神重又恢复矜持冷淡:"我不用跟你解释,你也不会懂。你今天肯来跟我说这些,澄清误会,我感谢你,你关心叶青,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想,我和叶青的事,我会处理好的。无论如何,我还是谢谢你。"起身,送客。
诺诺不得不站起,但仍不甘心,还想作最后的挣扎:"我相信你会处理好。可是姐姐,你知不知道,她昨晚上……"
九信才迈出一只脚,"哗"地锁住,陡地转身:"叶青怎么了?"
焦躁得等不及诺诺回答:"快说。"
诺诺轻轻地说:"你明明还是喜欢姐姐的,为什么不回去呢?"
九信整个人僵住了,良久,方缓缓落座——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九信只是长久地注视着诺诺,突然问:"你叫什么?"
诺诺答:"我叫许诺,别人都叫我诺诺。"
九信略略沉吟道:"哦,叶许诺。"
诺诺没有纠正他。
九信又问:"你多大?"
诺诺一怔:"十七。"
"十七,十七。"九信连连重复了几遍。久久地沉默,忽然苦笑。
诺诺看不懂他突然的奇怪表情,只知道,那笑容分明是与喜悦无关,很尖利又仿佛很酸痛。
九信不再说话,起身,在室内缓缓来回,深深地皱着眉,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入袋中探模,好久才提出烟盒,模出一支烟。却只是捏在手里,忘了点火。
他沉默着,许久。
十七岁的少年耐不住这样的沉默,诺诺的额上密密出汗。
寂静里诺诺听见卧室的电视里,有女子在哀婉地唱着:"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握住是你冰冷的手,动也不动让我好难过。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你真的准备和姐姐离婚吗?"诺诺终于忍不住,直截了当地问。
像被人凭空一绊,九信的脚步停在半途。半晌他转身看着诺诺,慢慢地说,眼光闪烁:"不是准备或者不准备的问题……诺诺,大人的事情太复杂了,你还小……这几天,我就不回家了。"他从皮夹中取出一叠钞票,递过去,"这是给你的,你替我照顾好她。另外,"他折身进房,稍顷出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这个你帮我带给姐姐,告诉她,要用钱还在原来的地方拿。"
我痉挛地捏紧信封,感觉到里面是硬硬的片状金属:钥匙。大门钥匙?他不准备再回来了?
我颤抖地拆开封口,掉出来的是一把小钥匙。我拈起,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是我梳妆台里暗屉的钥匙——瞬间的往事如烟。
那时我们刚刚结婚,很穷,因而很珍惜钱,怕有小偷来洗劫我们已经太微小的财物,九信就托人在梳妆台上嵌了暗屉,成了家中保险箱。常常在灯下,两人一起数着薄薄的钞票,九信说他将要做的生意,我告诉他我在店中看到的美丽物件,一起幻想金银满箱的情景。然后他大富,数千上万不在话下,我的收入不值一提,发了工资,随手一搁。那个暗屉自此我没有用过,甚至不再想起。
早已时移事往,却没有想过九信竟然还想着它。到底他还是在意我的,还记挂着我要用钱。
终于我迷惘地问诺诺:"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诺诺有点狡猾地笑:"我出门的时候,听见她也在问:'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是我怎么样,或者她怎么样,其实真的重要吗?
我只能去睡觉。
午夜,我被电话铃声惊醒,那端问:"是问家吗?"我答:"是。"仍然半睡半醒。
但是那端的声音说着:"交警大队……车祸……问九信……昏迷……二医院……"
我如遭雷击,话筒哐啷一声落下,半晌才撕心裂肺地叫出:"不——!"他们一定是弄错了,这不是九信,我不认识这个人。
几近破碎的衣服!大量的血——不能想象一个人竟能有这么多的血!扭曲的身体!变形的脸孔!从救护车里出来的只是一堆血肉,仿佛跟生命已经毫无关系,身边是同样鲜血奔涌的陌生女子。但是这竟真的是九信。他死了?我的丈夫死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血正在喷射出来。
我不在乎他回不回家,我不在乎他的心在哪里,我只要他活着,我只要他。
他们把九信和她抬进去。我狂叫,想扑过去,但是被人抱住:"不要妨碍医生。"许多人挡在我周围,许多人挡在我和九信之间,许多人挡在生与死之间。
我叫,我向每一位穿白大褂的人请求:"救救他,求求你们救救他,救救他!"我拉住他们的衣服,我跟在他们身后跑。
一位医生喝住我:"两人都要做大手术,赶快回家拿钱,多拿一点。"
我在混乱中手足无措:"我不知道他的钱在哪里呀,怎么办?怎么办?"
诺诺用力摇撼我:"钥匙!姐夫给你的钥匙!——要用钱在原来的地方拿。"
恐惧与混乱让我完全不能思索,一切行为都是机械的,拦车,指路,冲上楼,开锁,就在抽屉即将拉开的一刹那间——
一刹那间我忽然清醒和理智到极点。
我握住钥匙的手在犹豫:如果九信被救活,他将会离我而去。而如果他死了,我是他唯一的继承人……
很多想法云集。
真的只是瞬间。我随即拉开了抽屉。
第八章
我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一切:
房产证、股东证、存折、公司产权书、国库券、美元现金、保单——我从来不知道九信还买了保险:他的受益人是我,我的受益人是我的父母。而所有的,从房产证到产权书到存折,每一件都写着我们两人的名字: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问九信、叶青……他将他的一切均与我平分。
存折上最后一次存入款项,是六天前。
我终于嚎啕大哭。原来他竟是真的爱我。
不论他身边有没有其他的女人,他仍然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我,我是他今生今世的妻。
而我,却想到了如果他死……为这一刻的念头我将永远不能原谅自己。
十八个小时的手术,我一直站在手术室外,不肯坐下休息,在最疲倦的时候我靠向冰冷的墙壁——墙里有九信,在生死的边缘。听见寂静的墙里有心脏跳动的声音,我用自己整个的身体贴紧墙壁——我只能如此靠近九信。
对面的手术室里,是她。我亦为她付了手术费。死神执戈而来的时候,没有人是任何人的敌人,我没有时间来想她与九信的关系。
我只想着九信。
我低低地哼歌:"军港的夜啊静悄悄,海浪把战舰轻轻地摇,年轻的水兵头枕着波涛,睡梦中露出甜美的微笑……"
许多年前,当我们刚刚相遇,在我们最单纯的青春年华,下晚自习的时候,一起走过校园里幽静的小路,九信常常唱歌给我听。十三岁豆蔻枝头的女孩,为自己听到了歌外的东西而悄悄脸红。
我哼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他听得见。
他们给九信输了大量的血,我是如此渴望我的血可以流淌在他体内,我的生命将藉此在他生命里生存,自此永难割舍,永不分离。
但是却不能。
他是O型,我是截然相反的AB型。
晚上八点,大门无声地开启,九信被推出,犹自昏睡,白布下他的身体单薄渺小,我踉跄上前,紧张地问医生:"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