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随父兄前往晋都绛城,而是留在晋阳,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生日这天会宴请年纪相仿的公子小姐和晋阳附近各行业出类拔萃的人物。能得到云小姐的请柬,是一种莫大的荣耀。
独倚高楼,望不断一重重屋宇,似海深的侯门。
飞韵楼在赵府东北角,带着很大一片园子,平日里少有人来,最是幽静不过,但此刻欢声笑语不断,把那鸟语花香赶得无影无踪。园里梅树桂树都不是开花时节,一树绿阴默默遮挡着正午骄阳,那片桃林却是不甘寂寞,红红火火地燃烧。林旁有小桥,桥下有流水,水中游鱼度过严冬,不时跃出水面,又落下,激起阵阵涟漪,仿佛在和煦的春风里满心欢畅,又仿佛对凭空出现的如春风般宜人悦目的男女感到好奇。
衣着光鲜意气飞扬的年轻人,在春景宜人的园中尽情玩赏,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结识神交已久的朋友,与心仪的女子搭讪,与老友交换各自的信息,不一而足。困了饿了,自有赵府仆役招呼周到。
纱窗半掩,一个身着朱红色深衣的女子斜倚窗台向外望着,面色沉静,读不出喜怒,黑眸穿过眼前雍容和睦的景象,落在不知名的远方。良久,收回视线,眼眸半闭,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嘲讽。身后鹦鹉扑棱棱飞起,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突变的气质。红衣女子轻皱眉头,低喝道:“出来。”
门推开,一个黄衫少女不情不愿走了进来,笑道:“不公平,云姐,老是吓不到你。”
红衣女子正是云萧,她回过头来,有些无奈地说道:“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顽皮冲动的性子?难怪董世伯时常念你。”
黄衫少女听到父亲名字,整容肃立,而后吐吐舌头,满不在乎道:“改不了,本性难移。这样才有借口‘长随云小姐身侧,学习名门淑女应有的风范气度’啊。”说完呵呵一笑,最后一句正是父亲董安于的话,想起父亲蹙眉皱额手扯胡须的样子,便忍不住笑出声,至于是否有所不敬,并不在董大小姐考虑之中。
云萧也是一笑,董安于生性严谨,心机深沉,却不料生出董玉这么天真散漫的女儿。一年前董安于把女儿送入府中,的确有让董玉受她潜移默化的意思,但恐怕这位董世伯要失望了。随口问道:“你气息散乱,刚才发生什么事?”
董玉脸一红,连连否认,云萧见这毫无心机的小泵娘破天荒脸红,暗自称奇。
董玉急于转移话题,见云萧手中捏着一张绢帛样的东西,一直不曾放手,便问道:“云姐,你拿的什么?我能看看吗?”
云萧把白绢放入袖中,正要回答,却听见外面楼梯一阵响,又有人上楼了。
云萧的神色忽然间变了,脸上的光彩使得沉郁的房间一亮,嘴角变得柔和,虽没有笑,却让人感到明显的愉悦,眼波流转,满是宠溺和骄傲。
进来的有三个人,最前面是一个白布衣衫,青巾束发的少年,十五六岁,眉清目朗,一双眸子黑是黑白是白,纯净如蓝天清泉,不带一丝渣滓。他正是赵鞅幼子,云萧最疼爱的幺弟毋恤。
毋恤正在乡学学习,很多天没有见到姐姐,此刻见了,未及行礼就先跑到跟前,上下打量一番,才作揖笑道:“姐姐未见消瘦,我可安心了。”
云萧见他真情流露,心头一暖,右手一动,就想像从前一样抚模他的头顶,忽然觉得不妥,顺势拉住他的手,说道:“弟弟又长高不少,用不了多久,就要超过我了。学业忙吗?”
毋恤微笑道:“难不倒我。姐姐今天生日,我介绍一位新认识的朋友给你。”
云萧含笑点头,刚才忙着和弟弟打招呼,却也把另外两人看个分明。一个人墨色锦衣,玉冠束发,刚刚二十出头,剑眉星目,从容自若中不掩精明强干的气息。这个人见过数面,姓萧名灿,是周王畿大商人萧家的正房长子,他在绛城的时候最多,长袖善舞,囤积居奇,虽然只是个商人,却周旋于王公贵族之间,极有手段心计的一个人。另外一个人却从没有见过,年纪比萧灿稍大,二十三四的样子,素色布衣,虽旧却清洗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有种忧郁懒散的沧桑,眼中偶尔闪现的精光却尽显他的风骨和犀利。刚才一瞬间董玉的脸又红了,毋恤和萧灿她以前就认识,难道是为了这陌生的第三个人?
萧灿上前行过礼,毋恤开始介绍第三个人。纪瑕,齐国人氏,四海为家。毋恤说起和纪瑕相识结交的经过,对纪瑕的本领和见识大大称赞一番。
云萧与纪瑕见礼,说道:“我觉得纪君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话音未落,毋恤就笑起来,说道:“我第一次见纪兄也觉得似曾相识。纪兄,你和我们赵家很有缘分哪。”
云萧请众人落座,彼此年岁相当,谈论起各地时事人情很是投机,董玉不关心这些,但破天荒没有发声扰乱,只静静坐在一边,眼睛眨呀眨,含羞带涩,不知在想些什么。
毋恤提起最近代国使臣朝见晋公的事。代国是狄人的国家,一年前代王暴毙,长子赫连羽继位,政局动乱不安,断了萧灿往代国发展做生意的念头,现在代国派来使者示好,毋恤便问萧灿是否有意重新开辟商路,萧灿说情况不明,需从长计议,纪瑕则说曾经到过代国一段时间,如果有需要可助一臂之力。
云萧本来含笑旁听,偶尔简短插入两句,听到代国和赫连羽,眼神一沉,忽然看到纪瑕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凛,向他微微一笑,转开了视线。目光落在毋恤身上,爱怜、宠溺、骄傲、惆怅,还有一丝决绝,仿佛要把他深深刻在心底。毋恤若有所觉,回过头来,两人相视而笑。
饼了一会儿,毋恤等人告辞出门,董玉神思不属地相随而出,云萧站在骤然静下来的屋子,抽出袖中的绢帛,展开来重看一遍,静默良久。楼下的喧闹隐约传来,春日盛宴仍未结束,她的宴席却要结束了。冷冷一笑,双手一合,手中绢帛化为碎片,四下散开,像寒冬飘落的雪花。那绢帛上只有四个字:与代联姻。
“你也来问我为什么?”黑衣男子浓眉上挑,挑战似的望着对面老者,眼睛射出慑人的光芒,“我对你言听计从,可不代表你可以插手我的私事。”
“王者没有私事,他的一切都是公事天下事,包括婚姻和感情。”清癯老者丝毫不受他的影响,侃侃而谈,“不过这件事臣没有异议,与晋联姻是件利大于弊的事。”
黑衣男子不置可否,听老者继续不急不缓道来:“男婚女嫁是人伦大道,大王至今未婚,没有子嗣,难免不会引起某些人的胡乱测度。迎娶王妃,一来王室传承有望,二来可以安定人心,稳固政局。晋国是天下霸主,而赵氏主掌晋国国政,能与晋国交好,与赵氏结亲,周边各国再有什么打算,也不得不多考虑一二。只是迎娶赵氏女,不免会把晋国、赵氏的势力带入,影响代国朝政。”稍顿片刻,老者说出最后一句,“这其中的分寸,希望大王好自为之。”
联姻,娶的是谁无所谓,重要的是她的地位和影响?呵。黑衣男子懒得开口,抬头望向窗外,蓝天白云间,有一个朝思暮想心心念念的容颜,她还会那样弹琴吗?还会那样笑吗?梅林绿影清摇,风声呜咽,却无一能解答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