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后两名女助手轻轻交换意见。
“你试过那样倾心的热恋没有?”
“没有适当对象。”
“也许,不能耐久。”
“享受过一天也是好的。”
“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交换?”
两人想了一想,齐齐低声答:“不惜任何代价。”
真是,即使爱一个人,也不表示一见他便想热烈为他嘴唇。
人类越是文明,越是升华。
你扶着她手肘走路,她帮你斟一杯热茶,已经几十年过去,谁也没想到男欢女爱。
宇宙转过头去,又有客人推门进来。
是张文怀太太。
助手把设计图展开,建议用极淡色雪青山东丝做沙发面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线条却几何形十分简单明朗。
张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动到说不出话来,立刻签名核准。
同事们立刻知晓,这也是头号寂寞的一个女子,从来没有知己,也无人了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识趣的设计师,触动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远之处浅浅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张小姐?”
“不敢当,请叫我宇宙得了。”
“歌诗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还以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张太太微笑:“我读过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纪著名的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其中一个家长叫歌诗慕,所以你以为是意文。”
“呵,那以你为准。”
“我的女儿,她也用拉丁文为名,她叫歌诗玛,Glossimar,闪烁的意思。”
“哗。”宇宙笑。
张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点,几时介绍你俩做朋友。”
“人一定长得美。”
“那是不用说了,天使长马歌做到人时只用模子印一印,有时还歪了一点,做歌诗玛时却精雕细琢,专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只是不大愿意用功读书。”
宇宙轻轻问:“张太太还有其他需要吗?”
人客这样回答:“我有许多需要,最好整栋房子重建。”
“我们在谈什么样的预算?”
“无限预算。”
助手立刻上去围住她。
下午,宇宙抽空去看宏子。
秘书一见她便笑说:“关太太来得真好,花店刚送这个来,关先生要带回家去。”
她手里握着一大束鲜红玫瑰花。
不知怎地,这时,玫瑰花显得俗艳。
倘若由关宏子亲手握着,她会否扑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会,宇宙有点惆怅。
秘书把花插进瓶子,“关先生正开会,十分钟可以出来。”
她离开时轻轻关上门。
宇宙打算耐心等宏子下班。
她走到桃木大书桌前,忽然看到一只文件夹子,上边写着小小张宇宙三字。
宇宙诧异,这是什么?
文件有关她的机密,抑或私隐?
她忍不住掀开来看。
宇宙呆住。
文件总数约三寸厚,全是账单,并无一张例外。
丹桂路按月日常开销、继母住院及殓葬费用、佣人司机助手的薪水,她个人的零用金。
全一张张清楚列出。
到最近新公司开幕,帐(原文)单数目简直接近天文数字,张宇宙三个字好似用铂金打造出来。
最叫她吃惊的是郭美贞律师所有服务按时收费,每次与宇宙喝咖啡,都收取上庭辩护般酬金,自她出门那一刻计算。
宇宙受到惊吓,一时说不出话来。
账单上有宇宙机构会计部印戳、出纳经理签名、以及关宏子的印章。
宇宙发呆。
他像是宇宙机构其中一项投资。所有账单齐集之后,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几项是赚,又何处是蚀,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贬值,渐渐成为负资产。
到了实在不堪地步,宇宙机构为着顾全大局,利润重要,也许可能将她当坏账那样撇掉。
宇宙双手发抖。
账部又厚又重,关宏子的批语:收入光碟方便查阅。
从此之后,张宇宙化为宇宙机构档案资料一部分,有必要时,供人参阅。
她怔怔坐下。
她捧起咖啡杯,冷却的咖啡像一面小小化妆镜,照出她僵硬的脸容。
门推开,关宏子进来,“咦,宇宙,是你。”
宇宙抬起头来。
必宏子看到她紧绷着的五官,不禁叹口气:“宇宙,谁又得罪你,什么事令你不高兴,动辄使小性子的你什么时候才愿意长大。”
宇宙听到他的责备,不出声,轻轻放下咖啡杯,当是什么也没听见。
她调整自己表情:不能太假,所以不要立刻就笑,也不能墨黑脸颊,不如装有嗔意。
她转过头来,“我饿得快要晕厥,真不该穿上束腰。”
必宏子听得她那样讲,不经释然,立刻叫秘书定位子吃饭。
“宏子,”她挽起他手臂,“有一种旅行团,专门带着游客四处去吃道地美食。”
“你想吃什么菜?”
“宏子,你我均非粤人,我俩祖籍江苏浙江,不如返回家乡,一路吃着走:淮扬小菜,各种糕点,江南人最擅长做糖,嗜甜,故此连声音都糯,我们就挑这条路。”
宏子被她逗得笑起来,“这不难,吓得我,还以为你要到青藏一带去。”
“不,我不吃苦,我挨苦的限额已经爆表。”
“也许年底会有时间。”
“太冷了,秋季吧,就此约好。”
这是宇宙才觉得她一向小觑自己,原来她不是不会迁就,不是不懂敷衍。
一下子把题目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替自己解围。
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混饭吃了。
罢好郭美贞进来招呼,宇宙立刻拉她一起。
多个人陪,吃饭时说说笑笑,时间易过。
反正郭律师可以按时收费,呵,可怜天真的张宇宙还以为郭姐是她的朋友,热心真诚,随传随到。
天下哪有那样好人,当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也不会是真的。
忽然之间,宇宙都明白了。
晚饭她吃了许多,说着读书时趣事,不但叫关宏子听得津津有味,连郭律师也感兴趣,因为张宇宙平时惯于一言不发,专等别人娱乐她。
回到家,宇宙一关上门,脸就拉下来。
她累得说不出话,那叠账单!不计利息她生生世世也还不清,从此她得扮一只快乐小鸟,而且还得不停更新演技,时时给她观众意外惊喜。
宇宙扑倒床上。
睡到半夜,她起床呕吐,佣人已经下班,公寓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喘息半晌,坐在床沿,觉得比继母更惨,她还有宇宙作伴,宇宙又有谁。
继母半夜起来,宇宙一定惊醒,轻轻走到她身后,拍打她背脊,“不怕,我在这里”,继母总顺势握住宇宙的手,“宇宙,你这一拍我就没事了,快去睡。”
虽无血缘,母女也相亲相爱。
宇宙用热毛巾敷脸。
必宏子并没有昏了头那样爱上张宇宙,他十分理智,他永远也从来不曾失去他的清醒与智慧。
宇宙长叹一声。
她又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第二天清早,她收到一个电话。
“宇宙,我是量子。”
“量子,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你楼下,希望与你一起送花给丽子。”
“你可要上来喝杯热茶?”
“不用,我在楼下等你。”
宇宙很快出门,一见量子就说:“你气色好得多了。”
这是真的,量子虽然比从前憔悴,但是衣履整齐,门牙镶了回去,新理头发,口气清新。
他身后跟着司机与一个年轻端庄的看护,宇宙朝他们点头招呼。
这次,管理员没有召警把他赶走。
必量子说:“宇宙,上次扰骚你,真对不起。”
“什么上次,我都不记得。”
他已经买了花,是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这个花,名字真好。”
经过花档,宇宙下车,亲手选了洋水仙,寄意济慈咏水仙调:美好的水仙花,我们哭泣,因见你早逝,像旭日尚未抵达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