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是这个样子。”
明知故问,医生已经与她谈过多次。
“她心情还好吗?”
“她很开心,说一生最无忧无虑是这段日子,很喜欢吃关先生带来一种京都出产蜜饯蛋糕。”
“他仍然每天来?”
“关先生实在亲切。”
就算是虚伪,能做到那样,已经很好。
可惜他始终无法打动张宇宙。
宇宙逗留到看护换更,朱女士有时醒来,说几句话,又陷入睡眠。
宇宙刚想走,她睁开眼睛说话:“宇宙,明日测验公民;日耳曼大帝与欧洲封建制度。”
宇宙连忙答:“是,是,都读得滚瓜烂熟。”
“大宪法在何年何月签署?”
没想到她到今日,还记得这个,可是当年她的确有努力帮助继女温习。
宇宙鼻酸,“你放心,我科科都拿一百分。”
“我没把书读好——”
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宇宙握住她的手一会离去。
司机缓缓跟上来,“张小姐,郭律师找你呢。”
宇宙只得上车。
冰美贞在私人办公室见她,她笑笑说:“宇宙,有话同你说。”
她把一只四方首饰盒子放在桃木办公桌上。
宇宙认得盒子。
冰律师说:“由我去把它赎回来。”
“关宏子知道这件事吗?”
冰美贞笑,她出示几份文件影印本,“这张珠宝公司给你的现金支票,由你交给关量子。”
一点不错。
“本来,你以为关量子会交给病榻上的丽子。”
宇宙点点头。
“该张七十万现金支票却原封不动存入一个属于邓永红女子的户口。”
宇宙张大了口。
“邓永红,是关量子的现任妻子,宇宙,支票隔日被转到美国西岸三藩市另一个户口做一年定期存款,我们试图与关量子联络,不得要领。”
宇宙张大嘴,又合拢。
“宇宙,现在你明白,看人不能看表面,你中了江湖中最常见的金蝉月兑壳计。”
“丽子——”
“丽子仍然在医院里,不过你放心,明日关宏子会接她出院,我有负责刑事案的朋友郑重警告她丈夫:即时办理离婚手续,不过要他完全消失,自然要花一笔津贴,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
宇宙的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团粗盐,苦不堪言。
冰律师轻轻说:“这些人,真叫我们失望:永远在我们意料之中。”
宇宙脸色苍白地低下头。
“这不是你的错,你太勇于助人。”
宇宙沉默。
“至于关量子,他畏妻如虎,他甘心受她指示,他们都知道你手头总有点什么?”
宇宙站起来。
冰美贞说:“首饰你带回去吧。”
宇宙厌恶地说:“我不要。”
“你这种态度,笼统叫做反叛,其实,是不满现实,宇宙,你什么都有了,到底还想得到什么?”
宇宙离开了郭氏办公室。
她幼稚,无知,遭人利用,出了大丑。
秘书在她身后追上来,“张小姐,关先生想见你。”
宇宙头也不回。
忽然有人叫她:“歌诗慕。”
口气有点像她父亲,宇宙不由得站停脚。
“近来喝杯茶。”
宇宙走进关宏子办公室。
他会教训她的无知吗,才不,他有更重要的话说。
“宇宙,”他轻轻咳嗽一声,“我已征求你继母的意思,她完全同意将你的手交给我。”
宇宙看着他,“她已经半昏迷不清醒。”
必宏子却不动气,他双目炯炯看着宇宙,“那么,你自己的意思呢?”
“不是今日,不是最近。”
“我明白。”
“待继母离开这世界后再说。”
“她希望看到你的婚礼。”
“她已连婚礼与葬礼都分不清楚。”
“那么我俩先订婚。”
宇宙觉得他咄咄相逼。
“这是一份婚前契约,你先读一读。”
他是放债人,的确应该如此小心。
宇宙取起文件,“我走了。”
“宇宙。”
“还有什么事?”
“订婚戒指,本来属于家母所有,她终身戴着,从未除下。”
他自衣襟内袋取出戒指,郑重递给宇宙。
那是一只小小蓝宝石指环,两边衬玫瑰钻石,十分雅致,宇宙声音不由得放轻:“太名贵了,我情愿要一只现成的。”
今日,无论关宏子说什么,她例必驳回,好挽回一些自尊。
真好笑,她居然还有自尊。
“明晚,我们有一个宴会,请你出席。”
宇宙推无可推,只得点头。
她终于可以回家休息。
宇宙解开棕色信猓?吹侥欠萜踉加腥??嗾胖剑?至肿茏芴蹩睿?赡芑楹蠊孛派晕⒋罅Χ蓟岢陨瞎偎尽?
她只觉猥琐,把整份文件丢进抽屉底。
第二天一早,郭律师便来找她。
“恭喜恭喜。”
“不客气。”
“读过合约没有?”她自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复印本,“来,我与你逐条阅读,有什么不满,即时更改。”
“这份合约,我不会读,也不会签署。”
冰美贞一怔。
“这是一宗买卖。”
冰律师答:“凡事预先沟通了解,一定有好处。”
“你身为律师,学问用在这类事上,不觉猥琐?”
冰律师温和地答:“这类事在美加已成为重要的家庭事务科,因为美加有一条法律:无论结婚或同居三年以上,分手时双方财产均分,关宏子正是美籍,他不想你吃亏,你读过细则便知。”
宇宙不出声。
“宇宙,你到底年轻,尚未领会有言在先的好处。”
司机敲门,捧进两只大盒子放下。
“今晚公司庆祝五十周年,大家都出席。”
冰律师打开盒子,里边是一件深蓝色纱衣,因为轻盈,颜色不显得沉重。
“这是我帮你挑的,你看怎样?”
“郭姐眼光最好,又有智慧。”
冰美贞笑了,她进厨房做了咖啡,又切出蛋糕。
“宇宙,来试试这熏衣草乳酪蛋糕,香得诱人。”
“郭姐,告诉我,做一个独身女人,感觉如何?”
冰美贞一怔,缓缓喝口咖啡。
“午夜梦回,会否觉得凄茫,年老退休,失去事业,可会无措?我想知道,我也准备独身。”
冰美贞咳嗽一声,“我今年三十八岁,我还未放弃寻找伴侣。”
“对不起,我以为你已决定独身。”
“如今妇女生育年龄延长,可迟至四十余岁才做母亲。”
“你不觉荒谬?”
“宇宙,多一种选择绝对是好事,你思想为何如此迂腐?呵不,你是残酷,年轻人一直觉得人类近四十就该准备迎接死亡。”
“假使必需一个人终老呢,会否像报上那些孤独老人,遗体发出异味,才由邻居报警?”
冰美贞骇笑,“你想得太多了。”
“倘若继母没有我做伴,你说她会怎样?”
“如此恐惧,你更加应该结婚生子,组织大家庭,子女围上来缠住,你连上卫生间工夫也无。”
宇宙忽然说出心事:“我渴望恋爱,我盼望婚后十年,三个孩子后,看到他还会心跳,想偷偷吻他额角。”
冰美贞意外,有片刻失神。
“我不想婚后在早餐桌上相遇,互相说声早便摊开日报看头条,只会皱起眉头说:“以巴相争何时了”。”
冰律师低下头叹口气。
“这是奢望?”
冰美贞抬头,“追求不切实际的事,总会吃亏。”
“这叫我想到一个人,丽子出院没有?”
“她很好,大哥与医生都悉心照顾她。”
冰美贞打开另一只盒子,宇宙看到的仍然是那条七彩宝石项链,它又回老家来了。
宇宙不由得讪笑。
冰律师打开婚姻契约第一页,轻轻读出:“我张宇宙,原嫁关宏子为妻,在本市合法公证注册,文件登记号码——”
宇宙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像那种无心向学的学生,在课堂精魂出窍,只管欣赏杂音:隔壁有少年练小提琴,明明在奏维和地的四季,忽然琴音一转,变成那著名的流行曲“你今晚是否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