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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煞 第2页

作者:亦舒

车子往近郊驶去,那一带是都会最高贵的住宅区,小小独立洋房,红墙绿瓦,前后花园,像童话故事里屋子。

李月枚住这里?

她真的步步高升了,都会不景气对她可是一点影响也无。

月枚何等机灵聪明,一看福在表情便知道好友在想什么,她笑说:“老周经营冻肉生意,经济无论到了何种地步,人总得吃,你说是不是?”

她把福在领进屋内。

室内布置得十分大方:浅褐色皮沙发,波斯地毯,红木台椅,许多绿色植物一看就知道不是月枚的主意。

第二章

埃在了解她的同学,月枚是那种穿粉红色羽毛高跟拖鞋的人。

她由衷称赞:“好地方。”

月枚叫佣人摆出茶点。

“你呢,福在,你快乐吗?”

埃在摇摇头,“别说我了。”

月枚细细看她,“福在,有什么话大可同我说。”

埃在不出声。

“福在,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埃在忽然伸手解开衬衫领扣钮扣,轻轻拉开衣襟,给月枚看。

月枚一看她胸前,忍不住霍一声站起来。

埃在胸前不但有青淤色指痕,且有一处灼伤,已经结痂,但仍然红肿,分明是香烟烫伤。

谁,谁把她胸前当烟灰缸?

月枚悲愤莫名,“是他做的?”

埃在点点头。

“你有无报警?你仍与他在一起?”

埃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这里来,我俩重逢是天意,有我帮你做主。”

埃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坏人——”

月枚斩钉截铁般说:“他令人发指,他该死!”

“是这社会快把人迫疯了。”

月枚咬牙切齿说:“终于怪到社会上去了。”

埃在不出声。

吃足苦头

“福在,你我小时已经吃足苦头,你父亲早逝,母亲长期患病,我生母改嫁两次,我从姓李变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区,好不容易终于又姓回李,凄凉莫名,成年那日,我发誓有谁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斩成一截截。”

埃在怔怔看着老同学。

“你为什么找不着我?因为我们搬了一次又一次,永远居无定所,因为我又改了姓氏,你差也查不到……今日,再也无人可以欺侮我。”

月枚不住在客厅踱步,她紧握拳头,像一直要攻击敌人的野兽。

埃在轻轻说:“你不必为我生气。”

“你的手提电话呢?”

“我没有那种玩意儿。”

月枚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爱电话放她手中,“随时打给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支最时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给你用,在这城市生活,少不了这些道具。”

她打开手袋给福在看,里边有一叠钞票。

埃在连忙说:“我不需要——”

“收着。”

她叫司机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来看你,现在,我得去应酬我那老板老周。”

埃在忽然笑了,“月枚,你英明神武。”

司机把她送回峥荣路,福在看一看时间,已是下午四时。

竟在月枚处消磨了那么久。

房东在门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别叫我空手而回。”

埃在愕然,“我没欠租啊。”

房东也诧异,“邵先生一直推说手头不便,欠了三个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别的地方去了。

埃在连忙打开手袋,把月枚赠她的现钞取出,数给房东。

左手来右手去,只剩几张千元钞票。

房东笑,“还是邵太太有办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来。”

埃在开门进屋,发觉丈夫坐在客厅看报纸。

原来,他在家里,他不开门,他把最肮脏的事卸给女人做。

埃在轻轻问:“那三个月的租金花到哪里去了?”

邵南冷笑,“请朋友吃饭,托他们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辞退。”

邵南一怔,他本来可算得是英俊的脸扭曲一下,双眼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他们属于经不起考验的一代,过去廿年被节节上升繁华都会宠坏,只听过挖角、兼职,从未试过事业,根本不知如何应付这件事。

只听得邵南喃喃说:“没有收入,怎么办?”

他用手捧着头痛苦申吟。

埃在呆呆坐在他面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顺手打开福在手袋,看到有钱,立刻掏出纳入自己口袋,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经不起考验,失业一年,邵南竟变成这个样子:酗酒、打人、偷钱、闹事……

王福在的整个世界自高墙摔下,跌得粉碎。

还有什么婚姻家庭事业。

可怕场面

凌晨,邵南回来,啪一声开亮灯,把福在自床上拉起来。

他已喝得东歪西倒,这样对福在说:“我想到办法了,叫老太婆把积蓄拿出来,她在我们家白住这么久,现在焉能见死不救。”

埃在静静看住他,心中十分庆幸姑母已经回乡,不必看到这种可怕场面。

“把老太婆叫出来摊牌。”

“邵南,我们还有力气,我们可以从头开始。”

“老太婆人呢?”

“回内地去了。”

“什么?”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着嘴,用尽力气,把妻子自床上拖下来,随手取起台灯,朝福在头上敲打下去。

埃在本能伸手护头,她挣扎打滚,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锁在内。

她簌簌发抖,在浴室镜子里看到自己,只见额角开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面,手指关节肿起,已不能活动。

她受重伤,必须赶去医院急救。

埃在不顾一切冲出去,跑到客厅,打开大门奔到街上去,不知为什么,邵南没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车子,对司机说:“马利医院急症室。”

埃在失去知觉。

是那好心司机通知救护人员来接她入院。

醒来时手掌打上石膏,头上已缝针。

埃在听见邵南的声音同警察解释:“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吓死人,我接到通知已尽快赶来。”

谎言说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内心十分平静。

会不会索性失救也就算数,她实在不知怎样收拾这个烂摊子,可是人类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来。

一声探头过来对福在说:“看似可怕,其实只是皮外伤,三两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着嘴走了。

临床的女病人怪羡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爱你。”

埃在不出声。

她迟疑一会,打电话给李月枚。

三十分钟后,月枚匆匆赶到,二话不说,立刻替福在办转院手续,把她挪到私人房间,又请到矫形医生来诊视伤口。

要紧事办妥了,她才问:“又是他干的好事?”

埃在不出声。

月枚冷冷说:“终有一天,他会杀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觉得这句话也讲得很实在。

“有必要留着任人摆布吗?廿一世纪了,拿点勇气出来。”

“我不知该走到何处去。”

“我同你,惯于流离,自然是走到更远更高的地方去。”

埃在看着朋友,“你不同,月枚,你是美人。”

月枚深深叹口气。

全盘失救

“我的所有,都在小鲍寓里。”

“你还有一身本领可以带走。”

“那些雕虫小技,在今日不景气环境下,早已变得一文不值。”

月枚忽然问:“那你打算怎样,自杀?”

谁知福在凄凉而平静地说:“很想念爸妈,想与他们团聚。”

“呵,这样懦弱。”

埃在住了三天医院,月枚每日来探访她,带鲜口的食物,陪她说话。

最后,替她付清住院费用。

“月枚,无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来帮手吧。”

埃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气。”

月枚揶揄,“可怜,像条牛。”

埃在讪讪地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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