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强答:“我知道你迟早会这样说。”
志明说:“的确这半年以来你都没有更新主意,似乎帮佳儿做功课才是你发挥才智时候,但是放假休息完毕,又是一条好汉,不必退下。”
“我想去湖畔飞线钓鱼。”
“我俩陪你去。”
“你俩计划多多,哪里走得开。”
“家真,要退齐齐退,把整间公司出让。”
家真看着他们。
“你不在实验室,蛇无头不行。”
“也许我们才应退下,用实践来结婚生子。”
家真呆呆看牢他们。
“你,许家真,你立刻到吉隆坡去寻回祝昆生,我们负责找律师来卖盘。”
家真问:“不会太仓猝?”
志强笑,“再迟怕没有买主。”
志明点头,“就这么说好了。”
家真忽然问:“什么叫寻回祝昆生?”
他们两兄弟对望一眼,“家真,这些日子,你受忧伤占据,苦不堪言,无暇体贴妻子,她也谅解,这是你回报她的时候了。”
呵旁观者清。
“你当心昆生失望之余到波士尼亚或东亚去搜集战争罪行证据,一去三年。”
“对,昆生不是没有地方可去的人。”
这时,机械人原振侠忽然轻轻走出来。
它播放一首四十年代老歌,琴声悠扬。
周氏兄弟跟随音乐唱起来:“我是一个舞者,我快乐逍遥,呵让别人去攀那高梯,让别人去完成创举,我是一个舞者,跳出快乐人生…”
他俩奇乐无比,搭起手臂,“来,家真,一起跳。”
三人跳起踢踏舞来,不知多起劲。
许家真不觉大笑,直至笑出眼泪。
同事们前来围观,所有会跳舞的人都来露两手,这个不知名的下午忽然变成一个节日。
鲍司解散了。
同当年他们合组实验室时一般神奇。
许家真立刻赶去吉隆坡会妻儿。
无人知他行踪,他在岳父家门前按铃,佣人来开门,不认得他,进去向东家报告:”一位许先生在门口。”
昆生一呆,奔出去,看到英俊但脸容带点沧桑的丈夫站在门口,手里提着行李。
“家真。”她喜出望外。
“昆生,带我去市集吃冰。”
小佳儿也跑出来叫爸爸。
岳父岳母笑不拢嘴。
谁都知道女儿一个人回娘家不是什么好事,幸亏三五日后女婿追了上来。
两老互相忠告:“女婿是娇客,重话说不得。”
家真一踏进屋子,体内蓉岛那热带岛国的因子发作,宾至如归,不知多安逸。
昆生问:“你走得开吗?”
“完全没事,我专门来陪你们。”
他玩得比谁都开心,踏着三轮车载孩子们往沙滩,采标本,钓鱼,上市集,与岳家打成一片。
祝家到这时才认识这个女婿,非常庆幸。
岳母说:“家真这几年吃足苦头,我们需额外痛惜他。”
岳父也说:“真的,他家中发生那么多事,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岳母抢答:“啐,我们即是他家人。”
“说得对,说得好。”
他们住了一整个暑假,亲友叫佳儿“小外国人”,其实他会说点中文,只不过不谙闽南语,只得与表亲用英语交通。
他问父亲:“小外国人,是好,是不好?”
家真不能告诉他,在某些崇洋社会,那简直是一种尊称,“没有什么意思,那不过是你的特征,像大眼睛,卷头发。”
“我是外国人吗?”
“你是美籍华裔。”
“我是否清人,或是支那人?”
“谁那样叫你?”家真“霍”一声站起来。
“我看电视有人那样叫黄皮肤人。”
“你不可示弱,我教你咏春拳,你叫回他们流氓,垃圾——”
昆生咳嗽一声,“家真,怎可这样教孩子。”
“不然教什么?忍耐必有结果,抑或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佳儿有顿悟:“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昆生笑着把儿子拉开,“去,去游泳。”
家真探口气,“假期过去了。”
“你若喜欢,可以年年来。”
“一言为定。”
岳家人朴实纯真,言语,肚肠,都坦荡荡,为家真所喜,他们绝对不会弯里弯,山里山那样兜圈子,使心计,与他们在一起真正舒服。
回到加州,家真返母校修博士论文,他说:“万一坐食山崩,可以教书。”
时间多出来,与佳儿厮混,他们一起做自动吸尘器,太阳能闹钟,会说话的录影机。
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
讶异时间经过得那样快?
这种感觉一点也不稀奇,诗人墨客以至凡夫俗子莫不对此现象表示震惊。
许家真记得他第一篇中文作文一开始便这样写:“日月如梭,光阴如箭…”不知从何处八股抄来,中文老师一贯赞好,给了八十九分,帖到壁报上。
今日他终于明白那八个字的真义。
佳儿明年将进大学,他已考获驾驶执照,每日开着吉普车走到影踪全无。
他不像家真,他不会同母亲说“妈妈有家真”,他异常潇洒磊落,女生喜欢他,电话多得他妈妈特地设一条专线给他,录音机留言往往满泻。
每逢有人叫他,佳儿回过头来边笑边问:“找我?”那神情像足许家华。
家真记得当年小小的他走进大哥书房找人,大哥会笑问“找我”?然后找一把橡皮筋给他玩。
又有一次,佳儿为小事与同学生气,回家仍绷着脸,戴墨镜不肯除下,后来才知道他左眼被飞来足球打瘀,那冷冷神情又像足许家英。
这些,都叫家真凝神。
不过,佳儿对繁复功课的忍耐毅力,又似他老爸。
坐在书桌前,永不言倦,父母常劝说:“佳儿,眼睛需要休息。”
这时,周氏兄弟已经结了婚,三年抱两,周阿姨可以在家开托儿所,她眉开眼笑。
“家真,佳儿可在我孙女中挑对象。”
昆生说:“阿姨,我们是近亲,不宜通婚。”
“谁说的,一表三千里,八竿子搭不上血脉。”
“表妹们才十岁八岁,这件事慢慢讲。”
“昆生,时间飞逝,你不同他锁定一个对象,他将来娶白女黑女。”
昆生笑眯眯,“只要他喜欢,我也喜欢。”
周姨婆赌气,“昆生,这话是你说的,你别后悔。”
昆生先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忽然踌躇,一张脸沉了下来。
一边,周志强同家真说:“我们退休之后,电子科技进入科幻世纪,你看过他们的电脑动画没有?神乎其神,叹为观止。”
“我最欣赏环球无线电话,地球上四百万平方哩无远弗届,同神话中顺风耳一般。”
“我沉迷诸电子游戏不能自拔。”
“最喜欢哪一种?”
周志明说:“盗墓者罗拉!一次万圣节,在商场见一女郎扮作罗拉:大辫子,紧身衣,短裤,两把自动步枪用皮带缚在雪白大腿上,我忍不住喊出来:‘罗拉!’”
大家忍不住笑。
“哎,”志强说:“英雄出少年,那是我们那几套板斧全体过时。”
家真摇头,“不,我不会那样说,是我们这一票人披荆斩棘开了路,后起之秀才能一步步跟着走,做到精益求精,我不会否定我们的努力,我们的成果。”
“家真好乐观。”
“家真说得对,昆生,你说是不是?”
昆生笑眯眯,“但凡许家真说的话,对我来讲,字字珠玑,毋需商榷。”
志强说:“愚忠!”
志明说:“贤妻们,听到没有?学一学昆生姐姐。”
就这样,闲话家常,努力生活,日子一天天过去。
许家真每年除夕斟出香槟,与妻共饮。
他抱怨:“香槟一年不如一年,好一点的像克鲁格简直要用一条右臂去换,其余的味如汽水。”
昆生安慰:“一家人在一起,喝果汁也不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