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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岛之春 第21页

作者:亦舒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嗒一声推开。

家真以为是鸭都拿,他抬起头来。

但是缓缓进来的却是一个穿越白色中国旗袍的女子,身段曼妙,轻若流荧,她过来,坐在家真对面。

她这样安慰家真,“不要伤心,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永远怀念许家华。”

家真呆住,她,是她。

只听得她又说:“许家真,我认得你,你是当年偷窥我沐浴的那个小男孩。”

家真说不出话来,他无地自容。

“后来,你给我叔叔打了一顿,可是?”

家真瞠目结舌。

“我怎么知道是你?”她轻笑,“你看得到我,我当然也看得见你,你的五官一点也没变。”

她也是,清丽如昔,大眼睛宝光流露。

许家真悲喜交集。

她把那只学生手表戴在家真腕上。

“后来,我们有见过一次。”

家真更加讶异。

“是的,那次拍摄广告,你来探班,我又看到了你,我走进化妆间,以为你会跟上来说几句话,可是你没有,”声音到这里有点唏嘘,“三个月后,我便与鸭都拿结婚了。”

原来她一直知道有他这个人。

这时,家真知道再不讲话,永无机会。

他低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你,在我最苦恼时刻,你的脸,像一颗明星般照亮我的心襟,叫我振作,我感激你。”

她像是讶异了,“家真,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家真腼腆的笑。

“搬家之后,我也吃了许多苦,看到若干嘴脸,受过极大气恼,但是每次想到住在工人流动宿舍时种种趣事,包括一个小男孩为我捱打,都会觉得愉快,我得感谢你才真。”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饼一刻,她又轻轻松开。

这时,管家在门外说:“太太,晚饭准备好了。”

鸭都拿也进来说:“家真,试试我们家的娘惹菜。”

灯光下看到她,更加觉得与心底深处的蚀刻倩影一模一样。

在饭桌上家真一言不发,也吃得很少。

鸭都拿说:“家华也是这样,往往一日不发一言。”

吃晚饭,她退下休息。

鸭都拿又千叮万嘱,恳请许家真回蓉到服务。

家真只喝了一点点葡萄酒,却像是余醉。

昆生比他早回。

“我们搬进总统套房来,是怎么一回事?”

家真却抱怨:“我的左眼皮跳了一日,不知什么兆头。”

“我是法医,不信这些,你用冰水敷一敷会有帮助。”

家真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家英来找他。

“你昨日去了何处?近日荣登总统套房,别忘记今晚有重大仪式。”

家真点点头。

他忽然缠着二哥说儿时趣事。

“家英,你比我大五岁,我小时是个怎样的人?”

“淘气,爱哭。”

昆生在一旁笑。

家真问:“还有一些其他吧。”

“很得母亲钟爱。”

“还有呢?”

家英笑,“一出生父亲便荣升总工程师,所以得宠。”

家真颓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陈。”

昆生答:“那才好,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话可以说完:二十余岁结婚相敬如宾生一子一女白头到老。”

家英说:“晚上见。”

他走了。

家真揉揉眼,“我真不想观礼。”

“去,代表家华。”

家真答:“若不是为着家华,我真情愿回加州老家睡午觉。”

昆生微笑。

“周志强叫我永睡不朽,”家真自嘲,“他与志明往往三五天不眠不休。”

“所以他们老得快。”

“昆生,你爱我。”

“是。”她笑哈哈。

“为什么,我自觉无甚优点。”

“你有才华,你聪明敏感,谙生活情趣,你孝敬父母,还有,你安分守己。”

家真没声价道谢。

那天下午,家珍与昆生去逛蓉岛古董街,替朋友找一架木雕屏风。

迸玩这样东西,无论真假,都可遇不可求,他们竟没找到,只得到附近冰室休息喝柠檬茶。

冰室对面有几株大榕树,根须垂到地上,孩子们在附近嬉戏。

家真凝视他们追逐嬉笑。

昆生留意丈夫专注神情。

她忽然说:“幼儿们真可爱。”

“你有无注意到,半岁以上,他们就会露出调皮的样子来。”

昆生笑,“有些比较憨厚。”

“昆生,回家之后,我们也得计划一下家庭人口,辛苦你了。”

昆生笑答:“义不容辞。”

就这样说好了。

回到酒店,他俩更衣出外吃饭。

出示请帖,经过保安,忽然有人迎出来。

“许家真先生,请到这边。”

可是另外有英国人冷冷说:“许先生将坐在赫昔逊这边。”

家真连忙陪笑答:“我明白,我自有分数。”

鸭都拿却派那曹某来说:“许先生将坐在许家华的位子上。”

昆生突觉不祥,她微微拧头。

家真立刻会意,“我们坐这里即可。”

角落有几个位子并无名牌,家真与昆生坐下。

这时国歌已经奏起,一时众人素静站立,无暇再辩论座位问题。

接着,有人上台致辞,再致辞,又致辞。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礼堂大得容易迷路,转来转去,前途不明。

家真轻轻问:“可以走了吗?”

昆生安慰:“还要升旗呢。”

“多累。”

“嘘。”

许家真如坐针毡。

大哥如果在场,会怎么应付这种沉闷场面?

想到家华,他心绪比较安宁。

大哥根本不会出现,他会在某处冷角落喝啤酒静观电视荧幕上升旗仪式。

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

升旗时刻来临,宾客鱼贯而出,站到广场。

灯光照如白昼,家真被带到一个好位置上,他总算看到了家英。

许家英架着墨镜,站在赫昔逊身边,全神贯注戒备,他像一只鹰,又似一只猎犬,不停环顾四周,每条寒毛竖着万分警惕。

家真站观众席中,深觉做观众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这只表,自从她帮他戴上以后,就没月兑下来。

家华也戴过同一只手表,看过时间。

九时正。

突如其来的音乐吓人一跳,铜乐队大鸣大奏,震耳若聋。

昆生站得近家真一点。

一面旗缓缓降下,英人代表恭敬上前,折叠米字旗,捧着退下。

另一面旗缓缓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飞扬,群众爆发出热烈掌声欢呼。

人群热血沸腾注意新旗,只有许家真看着他二哥,家英神情似乎略为松懈。

就在这一刻,家真看到家英身躯一震,身为保镖的他立刻挡灾赫昔逊身前,伸手进衣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向前倒去。

赫昔逊身边的人立刻抬头。

之间观众席高台上有一阵骚乱。

家真先是一呆,随即混身寒毛竖起,他知道发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着昆生的手往前奔。

四周人群尽避欢呼鼓掌,根本没有发觉已经发生事故。

家真在人群中找路走,推开前边观众,抢到台下,他被警卫拦住。

许家真一边挣一边大叫“赫昔逊!”

那白发翁转过头来,惊魂未定,示意放人。

家真抢进封锁掉的小小现场,发觉急救人员已经蹲在担架前边。

担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数人震惊失措,广场一切如常。

家真拉着昆生登上救护车。

这时,他才去看担架上的家英。

他趋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说话吗?”

他发觉家英左边墨镜玻璃已碎,他轻轻除下眼镜,看到一个血洞。

昆生立刻拉上毯子,遮住许家英面孔。

家真茫然抬起头来。

他轻轻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脸颊上,许家英的手起初还是暖和,迅速冷却。

家真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昆生不出声,她亦受惊,一贯镇定的她竟无法说话。

救护车驶抵医院,医生抢出来救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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