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真睁开双眼,发觉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么了,真没想到你如此胆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尽一切法子逃离蓉岛。”
“路一通即时买头等飞机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们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无奈,“你又不愿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许多男人都会顺女方意思与岳家亲近。”
“我真奇怪他们做得到,我会忠于养育我的亲生父母。”
一新双眼通红。
家真劝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拥抱她。
“你会有危险吗?”
“蓉岛仍是法治地区。”
连接两日两夜骚乱,蓉岛成为世界头条新闻。
警方施用铁腕政策,引致联合国不满,公开呼吁双方冷静谅解约束,并且,英方应考虑予人口已超过五百万的殖民地独立自主。
许惠愿力保镇静,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离,连吃中饭都坐在父亲身后。
蓉岛四季都像夏天,许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枪清晰可见,杀气腾腾。
一新最怕那把抢。
家英却有事找她。
“这是一张返回香港的头等飞机票,一新,这几天叫你受惊,真不好意思,回到家里,请代问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时,司机会送你到飞机场。”
说得客气,其实巴不得送走这名客人。
讲完他转身就走。
罗一新这时也清楚明白她不适合做许家媳妇,垂头丧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一下。
家真抬起头来。
谁?私家路守卫森严,谁进得来?
这一下门铃同所有其他铃声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许家真的寒毛忽然竖起。
家英也走出来,他似乎更有预感,立刻问佣人:“我妈在哪里?”
“太太午睡。”
“别吵醒她。”
家英吸进一口气,伸出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官。
“许惠愿先生可在家?”
他们身后有人应说:“我是。”
“许先生,可以进来说话吗?”
许先生吩咐两个儿子,“你们也一起到书房。”
警官报上姓名,“许先生,你可认识该名男子?”
他俩出示一张照片。
许惠愿只看一眼,脸色转为死灰,他点点头。
“这名男子,可是你的长子许家华?”
许惠愿又点点头,这时,他已浑身颤抖。
家英把照片接过一看,忽然靠到墙上,相片落在地上。
终于,家真也不得不面对世上最残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认出他敬爱的大哥家华。
家华躺在一张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平静,双手交叉叠胸前,颈项有一搭紫血,他已无生命迹象。
家真一时没有反应,耳畔嗡嗡响。
大哥,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像家英一样,他要靠住墙壁才能站得稳。
警官轻轻说:“前日芭辣区骚乱,他率领群众攻击厂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弹击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请跟我们到有关地点办理手续。”
书房内死寂一片。
饼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许惠愿先开口,声音低不可闻:“别让你们母亲知道此事,那会杀死她。”
他拉开书房门。
警官叫住他:“许先生---”
许惠愿转过头来,摆摆手,非常疲倦,“我没有那样的儿子。”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静地看着许家英,等他回应。
家英开口:“我没有那样的兄弟。”
他跟在父亲身后离开书房。
警官看牢许家真,“年轻人,你呢?”
家真站稳,吸进一口气,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说了两个字:“我去。”
“好,”警官说:“那么,请跟我们走。”
走近大门,家真听见有人哭泣,原来是一新。
他伸出手,恳求一新:“与我一起。”
这是他至软弱一刻。
一新退后,“不,不管我事,我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请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恳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着头,走上警车。
到了派出所,许家的律师迎上来,指示他签署文件。
许家真像机械人一般办妥手续。
“许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说:“我想见我大哥最后一面。”
律师迟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个地方,请这边走。”
另外一个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颤抖,四处都是不锈钢设备,一重门推开,经过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门。
家真冷得牙齿打战,他咬紧嘴唇,走进一间大房间。
一个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来。
警员报上姓名。
“这边。”
在走进一间房间,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轻轻问:“准备好了?”
她掀开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华神色平静,似熟睡一般。
近距离接触,又看到他颈项乌溜溜一个洞,什么橡皮弹头,分明是一枚真枪子弹。
家真眼泪涌出,他伸手过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间他浑身痉挛倒地,牙齿碰到舌头出血,眼泪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着,裤子也湿了。
家真不住呕吐抽筋。
要紧关头,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温和肯定的声音说:“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员。
她取来一支木条塞进家真嘴中,“咬住,莫伤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听使唤。
“放松,吸气。”
她把他扶到会客室坐下,见他肌肉渐渐恢复能力,喂他喝温水。
家真汩汩落泪,忘记羞愧,只觉心痛如绞,像是利刃穿心。
那白袍女子耐心等他复原。
这时医护人员也赶到了,立刻替他检查注射。
家真乏力地向那位女士道谢。
她摘下口罩,原来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子,面目秀美,一双大眼充满智慧同情神色。
“没关系,不要怪自己,这种反应,十分无奈。”
这时许家律师进来扶住他。
家真挣月兑。
他已见过大哥,再无遗憾。
他只想一声不响离开蓉岛。
但终于忍耐地向父母道别,他怪自己迂腐。
许太太讶异,“家真,你脸容憔悴,嘴唇为什么破损?”
“打球受伤。”
“回去好好用功。”
案亲仍然是那句话:“下学期费用已经汇出。”
许惠愿照常上班下班,象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人想存活下去,真得有通天彻地本事,家真应该怨恨父亲吗,当然不,他已尽其所能,做到他认为最好。
他还需要照顾他的家。
就在那几日之间,家真醒来,发现枕头上有一搭搭月兑发,他的头皮出现一吋直径圆形秃斑,俗称鬼剃头。
即使睡着,神智也半明半灭,他看到一个人蹲在墙角哀哀痛苦,那人太阳穴有子弹孔,汩汩流血。
他缓缓过去问:“大哥?让我帮你,我不会离弃你。”
那人抬起头来,他看清楚了,那人却是他自己,那人是许家真。
他颤声说:“不怕,不怕。”
伸手去扶自己。
然后醒了。
枕头上有更多月兑发。
母亲送他到飞机场,一路上疮痍满目,工人与工程车正努力收拾残局。
车上漆着赫昔逊字样。
母亲问他:“一新可有找你?”
家真转过头来,“不理她了。”
许太太也感喟,“没有缘分。”
家真点点头,是,只好这么说。
离开蓉岛,像是离痛苦远些,功课忙,他埋头苦干,在同学家车房做实验,往往只穿短裤汗衫,不修边幅,胡子头发老长。
他不再想家,家真只挂念母亲。
一日下午,他们实验又告失败,一声轻微爆炸,前功尽弃。
同学母亲捧来柠檬冰茶及巧克力饼干打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