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着很不是味道。她没有否认她跟那个男人来往。
恐怕是真的了,我想,大家造谣也有个限。
这样说来,我倒真正是一厢情愿。如果她不愿意走出这个环境,我硬拉她,又有什么意思?如今巴巴来坐着,两个人说话,像猜谜似的,谁也不肯多说一句,太尴尬了。
我低下了头,两只手握在一起,手心里有点汗。
她问我:“身上这件毛衣很好看,是手织的吗?”
“妈妈织的。”我来这里,是为了谈论一件毛衣?
“小曲说你还是老样子,我觉得你沉默了很多。”
我看着她赤着脚,脚趾上却搽着红寇丹。
这是为了什么呢?惟恐人家不知道她变坏了似的。
她的打扮,她的语气,都渐渐在变,变得我不能适应。
我并不欣赏目前的小令,我要的是以前那个她。
现在我坐在她面前,是这么的陌生,怎么能不沉默呢?
“家明,”她说,“你是越来越……好了,我看看也配不上你。”
“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我笑问。
“长得好,人品也好,性格也好。”她乏味的说着。
“不见得,叫我脸红。”我勉强的说,“你千万别这样。”
她站起来:“天下没有出污泥而不染的人,如果真的清高,早就离了污泥走了。坐在烂泥巴里,还假撇清,嘴巴里嚷不染不染,有个鬼用!”
“你为什么不离开?”我鼓足了勇气来问她这么一句。
“我没种,贪图享受,家明。”她笑盈盈的答。
但是我看得出她笑脸后的辛酸,多说还有什么用?
我问她:“你高兴吗?真的高兴?我来了这么久,你没说过一句真话,难道我听不出来?你真的把我逼走了,又有什么好?”我叹一口气。
小令听了,眼泪就冒出来,但是她不肯让人看见她落泪。
她转过了头,站起来,走到窗口去,撩开窗帘往下看。
棒了很久,她淡淡的说:“家明,没有用,我不配你。”
“谁说的?”我愤怒,“你告诉我是谁说的!”
“我说的——”
“由此可知你这个人,别人没说,你先说。”我骂她。
“我有我的苦衷,家明,你不会明白的。”她仍然背着我。
“苦衷?小令,别骗我了,凡是有苦衷,就是不爱的意思,你自己想想去。为什么我就没有苦衷?”
她转过脸来:“你原比任何人强,任何人好,所以我不配。”
“我明白了。”——藏说,“我明白了,我今天没白来。”
“你没有明白!你想今天走了,永远不再来,是不是?”
她的声音不但尖,而且高,这不是我的小令了。
我说:“我来了,尽与你说些不相干的话,又有什么意思?”
“你不再关心我了,不再同情我了。”她盯着我。
“你不要人同情,小令,拿点勇气出来,离开这里。”
她苦涩的说:“这天下都是会说话的人多,连你也在内。”
“你们何必一定要住这么大的地方?要吃得这么好?要穿得这么美?为什么还要使佣人?苦一点就不可以?做了舞女,赚得不少,为什么还要去结交开平治的阔少爷?既然是甘心乐意,又何需别人同情?”
她掩上了脸:“你是骂我来的,你根本不明白!”
“我是劝你,小令。不要说我不明自,我太明白了!”
我站起来,向大门走去。
小令在我身后冷笑一声:“你为什么说‘我很痛心’,‘我为你难过’?索性做得好看一点也罢了,从此以后不来,也有个理由。你来为什么?。就为了提醒我的堕落?没有这种道理,你去好了!”
我看着她。她的语气,她的态度,都与林太太没有分别。
她要我怎么样呢?我们家没有钱,她也不把钱放在眼内。
她这么年青貌美,香港就独独不会饿死这种女孩子。
但是她要我怎么样?可怜她同情她可惜她?我不懂。
我只会说道理,即使有这种感觉,不过是放在心里。
如果她用牺牲来换同情,这种牺牲根本不值得。我想。
我仍是等她的。看她在两年之后又怎么样子,我等。
我叹了一根气。为了油,我在家也静默了好几天。
小曲来了一个电话。
“你好吗?”
“不好。”我说。
“怎么了?”
“没什么.这些天我都在考虑牺牲自一已,让你姐姐幸福。”
“幸福可以看得见吗?”小曲在电话那边笑了,“我倒不知道!幸福不过是遂心而已,只要你们两人觉得幸福,就是幸福,还理别人怎么样?”她停一停,“你没有牺牲,就算有,谁还逼你?而且往往真正牺牲了的人,并不认为牺牲伟大,所以你别一直怪姐姐,你也有你的不好。倘若一间屋子着了火,你也叫它等两年?恐怕都成灰烬了!她说不出口的苦,你倒怨她。他总共也不过认得你一个可靠的人,你又太谨慎,叫她等,等到几时去?你的日子过得快,她哪一天不是在拖?”
“好了好了,小曲,我明白了,你别说下去了。”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拿着电话,隔了很久,才挂断了。
电话截断之后,转来长而闷的呜呜声,我听得发呆。
我拿着话筒,坐在椅子上,竟不晓得动,我充满了内疚。
是的,小令现在的情形,跟着了火的屋子有什么两样?
我倒还叫她等,静待其变,比什么人都要残忍的。
谁说我管她呢?即使是爱她,也爱得很坏,爱得不够。
我可以借口说我有理智,不做冲动的事,所以不能带她走——然而再好听也不过是借口而已。如果爱她真的到了那种程度、恐怕也就什么后果都不顾了。
这时候想起林先生,益发觉得他难得,又是这么多年以前,他居然力排众议,娶了林太太。
不过他是一个有能力的人,维持了家庭这么些日子。
如果林太太好好的用他的遗产,也不致于到今天。
我……没有用。
妈妈惊异的问:“家明……你是在打电话吗?”
我连忙把电话挂上,跳起来说:“没什么,打错了。”
她说:“你的脸色很坏,别是念书念得太累了。”
“没有,你放心,我去睡个午觉就好了。”我说。
“好,去睡一睡。对了,你爸叫我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我一怔,爸爸没有要事,不跟我说话的。
“你记得张伯伯的女儿吗?”妈妈含笑问,“婉儿?”
“哦,她!当然记得。”我也笑了,“就是那个小女孩,过年来我们家,被我打了一顿,又放炮仗吓走的?”
“还好意思说呢,快十年了,说起来还叫我们脸红!”
“张伯伯不会介意的——那时候大家都小,她又顽皮,要夹在我们当中玩,又捣乱,一大班男孩子当然不服。想想也是,怎么欺侮女孩子呢?”我说。
“问你罗!”妈妈笑道,“后来总算带你去道了歉完事。”
“这与爸爸有什么关系?难道他又要再罚我一次?”
“不,婉儿回来了。”妈妈说,“人家就升大学啦。”
“她多大了?我不十分记得。”我问。“十五岁?”
“你这个胡涂虫,她十五岁去美国念高中,今年十八岁了。回来度假,等明年再过去念大学。怎么还说人家十五岁,这是什么记性?”妈妈又笑了。
“我对女孩子的年纪一直记不住,这么久了。”我说。
“你爸爸和张伯伯都想你们见见面,你不反对吧?”妈妈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是做媒吗?”我笑。
“也不一定,做个朋友也好。这年头,父母之命还行得通吗?”她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