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世保看清楚宜室的面孔,也觉得她还是老样子,今天头发有点蓬松,鼻尖冻得红红,她终于站在他面前了,他高兴得不能形容,于是反问:“是,许多年已经过去,又怎么样?”
宜室想,呀,这感觉真好,还有人把她当作少女看待。
“你瘦了。”
宜室失笑,“你上次见我是几时,怎么比较?”
“上次见你,”英世保想一想,“昨天,好像就是昨天。”
他竟仍然如此孩子气,事业上他成就非凡,感情上却不务实际,他居然还相信罗曼史。
“我们不能整天站在这里,宜室,你要到哪里去?”
“我没有目的。”
“我们去喝咖啡。”
“我肚子饿了。”
“那么去吃东西。”
“请挑不招待运动衣球鞋的地方。”
“不成问题。”
英世保的座驾是一辆积架麦克二号,宜室一见,哎呀一声,她父亲在五十年代便拥有辆这样的车子,最近最最流行玩改装的旧车,英也保不甘后人。
时间就这样溜过去了,她当初坐上紫红真皮座位的时候,大概只有小琴那么大。
宜室伸手模一模桃木表板,恍如隔世,自从抵达温哥华以来,她双眼一直带着迷惆,这种神色,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一点。
忽然她听见一阵急骤的撒豆子似的声音,落在车顶上,朝车窗外一看,只见满地有成千上万乳白色的小玻璃球弹跳,蔚为奇观。
英世保轻轻告诉她:“落雹了。”
宜室点点头。
他们竞相逢在一个落雹的日子。
宜室失笑。
“你穿够衣裳没有?”
那倒无所谓,天冷天热,风土人情,都可以克服,新生活慢慢适应,陌生环境会得熟习,说得文艺腔一点,宜室逼切需要的,只是感情上的一点慰藉。
“喜欢这里吗,习惯吗?”
宜室最恨人家问她这样的问题,本来她已做好皮笑肉不笑的样板答案,像“所有需要适应的因子已全部计算过,皆在意料中”之类,但此时此刻,宜室觉得她再不讲老实话,整个人会爆炸。
她毅然答:“不,不习惯,我怀疑我永远不会爱上这个城市,我想回家。”
英世保像是完全了解,更没有一丝意外。
他把车子驶出去。
他把宜室带到一爿意大利人开的海鲜馆子,叫了一桌简单但美味绝伦的食物。
宜室吃了许多许多。
英世保微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你食量惊人。”
宜室嗤一声笑出来。
曾经有一夜,年轻的英世保与汤宜室打算私奔,他请她吃饭,现场臂察,大吃一惊,问:“老天,你餐餐可以吃这么多?”
那一个晚上,没有铸成大错,宜室的食量居功至伟。
宜室大口大口呷着白酒,渐渐松弛,奇怪,同家人在一起都紧张不堪,与十多年不见的陌生人却可以自由自在。
宜室其实很明白个中原委,她不必向英世保交待任何事,也没有责任,若果觉得不痛快,她可以一走了之,不用解释,自然也毋需抱怨。
“白重恩说,你的大女儿,同你长得一模一样。”
“很多人都这么讲。”
“那孩子差一点就是我的女儿。”
“世保,你何用这样荡气回肠。”
他也笑,无奈地擦擦鼻子,“我心有不甘。”
宜室看他一眼,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他同她结了婚,现在也早已离异。
“你仍然这么漂亮。”英世保的声音带着惨痛。
宜室大乐,“世保,你要配过一副眼镜了,单是一个白重恩已经胜我多多。”
“是吗,你那样看?但是宜室,没有人会爱你比我更多,在那个时候,女孩子比较懂得奉献,不太会斤斤较量,没有人能够同你比。”
“你的意思是没有人会比我更笨。”
“我不否认你是一直有点傻气的,宜家就比你精明。”
宜室吁出一口气,坐在这家面海的馆子里,竟不愿意动了。
英世保问:“这些年来,你可快乐?”
“生活总有它的高与低。”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肯定快乐。”
“少年人为一点点小事就高兴得歇斯底里。”
“此刻你开心吗?”
宜室点点头,“我料到会在某处碰见你。”
“这并不是一个大城市,你可知道刚才那座食物市场是我的设计?”
“我听说过。”
北半球的冬日夜长日短,天已经暗了。
宜室抬起头,“我要回去了。”
“你爱他们?”
“谁?”
“你的家人。”
“是,很深很深。”
“你怎么可以,宜室,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爱得那么频,又爱得那么多。”
宜室微笑,“我贪婪。”
这样的对白,李尚知未必听得懂。
“你的车子呢?”
“还没有送到。”
“你必须学开车。”
“我会的。”
“你有我的电话?”
“黄页里一定找得到。”
英世保飞车把她送回去,高速度刺激带来快感,廿分钟车程一下子过去,英把车子停在新月路口。
宜室说:“我可以介绍他给你认识。”她指李尚知。
谁知英世保冷笑一声,“谁稀罕认识这种酸儒。”
宜室甚为震惊,“世保,你太放肆了。”
“为什么我要假装喜欢他?”他下车。
宜室坐在车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英世保替她打开车门。
斑大的他在暮色中显得英伟不羁,凯斯咪大衣撇开着,(犭京)皮鞋子上都是泥迹,宜室忽然心酸了,她老了,他没有,这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走到哪里不受欢迎?
她低着头急急下车,走到一半,才回头,高声说“再见”。
他靠着车子看她,向她摆摆手。
宜室知道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儿时一段回忆。
她太使他伤心,他说什么都要回来弄个明白。
太危险了。
第九章
宜室站在家门口,过半晌,才打开手袋乱翻一通,试图寻找门匙。
大门应声而开,“妈妈,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宜室不去理会小琴,直接走上卧室。
“妈妈,你生我的气?”小琴追上来。
宜室摇摇头。
“父亲做了鸡肉馅饼,快来吃,”
“我不饿。”
酒意渐浓,宜室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只觉身子左右荡漾,如坐在一只小舟上似的,头有点晕,却不觉难受,她睡着了。
车子送来那天她就努力学习,整天在附近路上绕来绕去,撞倒垃圾桶,碰到邻居儿童的脚踏车,隔壁家长见她来了,纷纷令孩子们走避。
宜室明显地疏忽了家务,有一张玻璃茶几两个星期没有清洁过,小琴把电话号码写在灰尘上,宜室只装没看见。
她无法集中精神去做这种琐碎工夫。
瑟瑟同她说:“我没有干净衬衫了,妈妈。”
宜室跳起来,“啊!对不起瑟瑟。”
她连忙到处张罗,该洗的洗,该熨的熨,瑟瑟披着浴袍,耐心在一旁等候。
“妈妈,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但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让瑟瑟穿好衣服上了校车,回到厨房,又想怠堡。
太内疚了,家里面四个人,个个都努力地做好份内工作,只除了她这个主妇。
宜室开了一瓶威士忌,放两块冰,大大呷一口,心神略定。
那日下午,她把屋子从头收抬一次,累得倒在按发上,边喝酒边叹息:“我把财富与孩子带到这个家中,我做得似一条母牛。”
电话铃响。
男孩子找李琴小姐。
已经加入新的社交圈子了,宜室惆怅的想,如鱼得水,年轻多好,弹性丰富的适应力不怕凹凸不平的新环境。
大门一响,宜室转过头去,看到尚知回来。
夫妻对望一眼,无话可说,尚知缓缓走过来,放下锁匙,拿起酒瓶,看了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