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一向朴素,房间布置简单,书桌就放在近窗处,可恩走近,发觉母亲出门旅行之前刚好练毛笔字,她在宣纸上重复写着一句:“开不尽春花春柳满画楼。”
可恩自然不知道这句词的来源,她的中文有限,可是也觉惆怅。
她轻轻说:“我们的住所不是画楼,十分普通。”
母亲的衣着也不见得华丽,可恩对她认识多少?如果有人问:李可恩,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半年前她会答:“她是在家主妇,没有职业,固执严厉,自以为是,不愿接受事实,认为离婚是失败象征,死不放手。”
今日,可恩不会那样回答。
母亲孤苦、辛劳、无奈,他们父女伤尽了她的心。
可恩叹口气,回房写功课。
这一做便到深夜,眼困、腿酸,可恩怪叫一声,在屋里跑步。
电话响了。
是日焺找可恩。
可恩原以为他来打听张丹的来龙去脉,他却没有。
他问:“可恩,可想见母亲?”
“她回来了?”可恩惊喜。
“我们可以去探访她。”
“她在伦敦?”
“长周末,我们速去速回。”
这件事显然得到母亲许可,可恩兴奋。
日焺说:“我去买飞机票。”
他没有提张丹,可恩也不去问他。
第二天,仍然下雨,学生都希望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午餐,锦川饭店外等满了人,街上一块招牌上用白粉字写着:“今日午餐:咕噜肉、芥菜干丝、酸辣汤”。
挤不进去,可恩她们改吃炸薯条。
张丹说:“这炸薯条是天下极品美味,新鲜炸出来,蘸了番茄酱,送进嘴里,唔,可救学子贱命。”
可唔笑,“连你都这么说。”
“然后和着热可可大口喝,吃完了,不怕风雪。”
是,快下雪了。
张丹一边翻看着功课,一边咕哝:“有高班同学愿把去年甲级评分卷子借给我抄。”
“不会免费吧。”
“收五十元。”
“你看张丹,一到西方,即时污染,功课当然要自己写。”
“可是,五十块大洋呢,我大可收七十,帮人家度身写,可预先提供大纲,你说如何?”
原来张丹想卖文,不是想买文。
可恩服了她。
“不不,张丹,买卖均不可行。”
“友谊呢,譬如说,我帮同学做功课,一个学期后的圣诞节,同学送我一台电视机当礼物。”
可恩笑得弯腰。
都会中许多美女也喜打这种友谊牌。
“少同这种人做朋友。”
“可恩,你像一个小家长。”
是,可恩颓然,母亲不在,她升了级,她把自己看管得好好的,也开始监守朋友。
“回去吧,下午还有课。”
她俩又从锦川饭店经过,张丹说:“同学说他们新添了菜肉馒头,才一块钱一个,我起码可吃十只。”
可恩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猛力紧紧拉住她手臂,“可可,是你,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
可恩想挣月兑,那人把她拉到墙角,用手臂压住她,“记得我吗,可可,我是马利奥,你欠我钱。”
可恩立刻说:“我立刻还你。”
“我欠你多少?说!”
可恩自书包掏出钱包,数钱给他。
“慢着,你失踪好几个月,避而不见,避着我们,利息怎么算?”
可恩无奈,“你说呢?”
“这里只得几百元,算什么?”
“我身上没有这么多。”
“到现款机去提取,我有车。”
他大力扯着可恩走,可恩故意跌倒在地,那马利奥不顾一切拖行,可恩放声大叫。
途人远远看热闹,无人援手。
张丹去了什么地方?莫非一见情势危急,走得影踪全无?
唉,也難怪人家不肯捱义气。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冲过来,大声吆喝:“滚,滚,已经报了警,再不走,我斩死你!”
那马利奥看见一个大块头手拿精光闪闪大菜刀扑出来,顿时一呆,丢下可恩窜逃。
他上车踩油门,车子像一枝箭似飙走。
张丹过来扶起可恩,“唉呀,裤子上衣全擦破了,我总算看到这山明水秀城市的阴暗面,可怕。”
原来张丹并非弃她而去,张丹跑去请救兵。
接着,有人说:“进店来喝杯热茶定定惊。”
可恩抬眼一看,可不就是锦川饭店老板娘杨威,那手持大菜刀的当然是锦川大师傅,是他们救了她。
杨威仍然没把可恩认出来。
“可要报警?”
可恩摇摇头:“还了钱没事。”
“你怎么会欠这种人钱?这帮人老站在中学门口兜售违禁药。”
可恩低下头。
张丹大力咳嗽一声,“多谢两位相助,我俩还要回去上课。”
“千万要小心。”
可恩面孔摔肿,到医生处敷药后回家休息。
张丹说:“老板娘真热心,也不怕人家会上门找麻烦。”
倘若被马利奥拖上车,后果堪虞,可恩打了一个冷战。
布朗督察是熟人,十分了解可恩情况,问过详情,安慰李可恩:“你做得很对,专家都同单身女子说:切勿由坏人绑架到另一处,要死,在当地、途人面前死好了。”
可恩啼笑皆非。
她受了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日焺说:“可恩,我送你到公寓去住,张丹陪你,你可别落单。”
他又转头同张丹说:“长周末我们三人一起去探伯母吧。”
张丹指着胸口,“我有份?”十分惊喜。
日焺安排得很妥当,两个女孩子只需跟着他走。
他天生喜欢照顾人,替她们买了书报杂志带上飞机,又带着几款电子游戏机,小型棋子,音乐,林林总总,装满背包。
张丹第一次受到异性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觉得心身舒畅。
可恩情绪忐忑不安,老是回头疑心张望,怕有人要伤害她。
到了伦敦这个大都会,入住小小青年会,拨通电话,连日焺都一怔。
可恩取饼听筒,那边是电话录音:“我们在康瓦尔度假,请到当地皇帝头酒店见面。”
日焺骇笑。
可恩笑不出来。
捉迷藏,这是她时时与母亲玩的游戏,她找到学校,可恩去了商场,她追到俱乐部,可恩去戏院,存心同妈妈过不去,叫她沮丧,叫她失望。
满以为老妈非紧守岗位一辈子伺候她不可,每个母亲都是子女奴隶,不是吗。
当然不是,今日的她远走高飞,多么讽刺。
可恩回头,发觉母亲已厌倦这幼稚的游戏,她拒绝再玩,她离场而去。
可恩垂头。
日焺鼓励她:“反正来了,我是好导游,明日才去康瓦尔。”
可恩哪有心情,日焺只得背起她下楼去。
他带着张丹游遍都会,一边不停替她拍照,每张照片里都看见站一边用手托腮没精打采的李可恩。
晚上日焺建议堪舞台剧,可恩问是什么剧目。
“西贡小姐。”
“咦,有无‘制片人’?”
“别扫兴,”他低声说:“张丹会比较喜欢热闹的爱情故事。”
他估计不错,张丹看得落泪。
散场出来,已是深夜,雾雨,寂寥,可恩出奇地思念一个人。
“明日一早我们乘火车往康瓦尔。”
清晨可恩是最后起床的一个,胡乱用水洗脸就出发,用一顶破毡帽遮住眼睛。
张丹取笑她:“咦,破帽遮颜过闹市。”
日焺夸她:“张丹好中文,出口成章。”
张丹涨红面孔。
可恩把日焺拖到一边,“你要对她好。”
他忙着帮张丹把照片传真到北京。
火车摇曳,可恩打瞌睡。
忽然做起噩梦,她找到了母亲,拉住她衣角不放,逼使她转身相认,可恩叫她:“妈妈”,那中年太太转过头来,面孔完全陌生,并非关锦婵。
可恩惨叫起来。
日焺立刻把她的头拥如怀中。
可恩苍白地呜咽:“妈妈不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