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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愿跳舞 第9页

作者:亦舒

这时田雨也走过来,他不出声,站在一边。

“田雨来自天津师范,他是土生。”

大家笑起来。

陈航说:“别看他长得像钟馗,心地很好。”

可恩仍然沉默。

她放下茶杯,回宿舍房间。

一看见床,不管是硬是软,一头栽倒,扯起鼻鼾。

一个硬心肠的人说得对:一个人失眠,是因为他还不累,一个人胃口欠佳,是因为他尚未肚饿。

凌晨,鸡啼,可恩蓦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半晌,记忆纷沓而至,才想起这时她的暑假学习营。

她抬起头,发觉自己睡在纱帐子里,一定是陈航好心替她放下,幸亏如此,因为纱帐上还停着十多只蚊子,而席子上有点点血迹,看仔细了,全是蚊子尸体,原来昨夜它们吸饱了李可恩的血,飞不动,可恩睡眠中一转身,压死了它们。

可恩全身又腻又痒,她跳起来取饼肥皂毛巾找浴室。

卫生间非常简陋,一管水喉,一张塑料凳,还有一只水桶。

可恩呆半晌。

陈航走过,同她说声早。

这早是真早,不是七八点钟,还是六时正。

“我在厨房烧了开水,不过,今日温度会升至三十二度,大可用冷水。”

可恩点点头,连忙进浴室梳洗。

那只塑胶桶发挥多种用途,最后可恩把脏衣物洗出来到晒台晾好。

她看看双手,有点红肿。

石农叫她:“吃早点。”

啊,谁买来烧饼油条?

“田雨每朝到镇上买回。”

那么,他起得更早。

可恩兴致勃勃,取了大饼一口咬下,忽觉不妥,连忙轻轻吐出,她看到渣内有半只蟑螂,八只脚只剩四只,另外那四只,当然已经进了她肚子。

可恩有苦说不出,不像扰攘,搁下有馅大饼,喝一大口水。

换了旧日,早炸了起来,惊得大叫跳脚追究,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做,她要教学。

她想息事宁人,但是却听见田雨冷冷说:“有些人专挑吃喝,有什么不合口味,即时发作。”

这是骂她?

只见田雨拿起她放下的大饼,“人弃我取,不能浪费食物。”

可恩哑然,只是不出声。

田雨刚想把半边大饼送进嘴里,忽然,他也看到了那半只昆虫,他怔住。

可恩并不去理他。

石农笑,“田雨,理咕咕哝哝说什么?”

田雨尴尬,终于,他轻轻说:“有人已经很好,换了别些女子,见到虫蚁,会大哭大叫,有人还能维持镇静,算是难得。”

陈航莫名其妙,“有人,谁是有人?”

可恩站起来收拾桌子。

她觉得唏嘘,总算遇到比她更蛮更横的人了,这田雨存心歧视她。

可恩比什么时候都想家。

妈妈与穗姨此刻在何处?在巴黎蓬东广场变名店,抑或在卢昂看大教堂?

妈妈,她轻轻叫。

忽然听见一个幼儿的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走出去看。

原来是邻居有年轻母亲一早去上班,外婆抱着的幼儿不舍得妈妈,伸着两条小小肥胖手臂,喊妈妈抱。

他妈妈向他摇摇手,骑着脚踏车走了。

只得岁余的他痛哭起来。

可恩忽然泪盈于睫,幼时都与妈妈难舍难分,后来长大,会说会走,总会讲些叫母亲伤心的话,做些令母亲难堪的事。

她看着那幼儿,像是看到了自已。

上课铃响了。

可恩一走进课室,小学生便肃立致敬:“李老师早。”

这种良好学习态度,肯定世界第一。

吃下半只蟑螂的可恩觉得牺牲值得。

中午,手提电话响起,原来是她父亲。

“还习惯吗?”

可恩听见至亲声音,鼻子发酸,正想诉苦,忽然改变心意,她这样答:“还可以。”

“我联络不到你母亲,找到朱穗英家去,她儿子日焺来听电话,他亦说不知她俩行踪,你说这两个中年阿姆像不像末路狂花?”

可恩笑出来。

“我们再联络,你自己当心。”

电话上还留着张丹口讯:“此电话有拍摄及传真功能,请告知近况。”

可恩很高兴,立刻到教室试用,陈航过来研究,亦啧啧称奇。

大家都拍了照,都传给家人。

石农笑,“科技日新月异,真有意思。”

可恩看着他俩,“可是,你俩却甘心在乡镇生活。”

陈航答:“城市人蝼蚁竞血,勾心斗角,真叫人吃不消。”

石农说:“暑假后终需回家,这里的经验会写成论文。”

“届时,这里只剩田雨一人?”

“未知他意向如何,不好问他。”

“你们不是老友?”可恩意外。

陈航来解围:“好友也需留些空间。”

可恩顿觉自己多事,连忙说:“是,是。”出了一额汗。

太兴奋了,讲多错多。

真没想到她会在一家乡村小学里学做人。

而且成绩斐然。

傍晚,陈航带她到一户人家学剪纸。

她一进门,“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亲怀中,心满意足。

他外婆取出纸样,诚心招待给客人看。

老人叫她们“老师”,可恩飘飘然。

老人有双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图案,像老鼠嫁女、五福临门、龙飞凤舞……

可恩只剪了一只蝙蝠。

临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积木,彬彬有礼地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亲一眼看见,高兴到极点,“我正想托人去城里买这个给小宝。”

可恩想:剪纸艺术比这种大量生产的塑胶玩具要矜贵千万倍。

宝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见。

陈航轻轻说:“我得回去做饭。”

“几时轮到田雨,不知他手势如何。”

“一味卤肉,鲜得眉毛掉下来。”

这样鲜活形容词,惹得可恩笑出声。

陈航说:“借你的电饭锅一用。”

“我还有一只压力锅,可煮番薯糖水。”

“还等什么,快动手。”

可恩拍摄厨房样貌,传真给张丹。

陈航说:“看你的履历,你只得十多岁。”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么好笑?”

可恩取出一张小照,相中人大头发,一角染鲜红色,两只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环,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烂,连鱼网袜都有大洞。

“这是谁?”

“我。”

陈航张大嘴,“万圣节化妆舞会?”

“不,一次这样上学,被老师勒令回家更衣,我索性逃学,并且拍照留念。”

“我不相信。”

可恩点点头,“确是我。”

“后来发生什么事?”

“我改过自新。”

陈航险些炒焦菜。

可恩在一旁切好番薯,连一片姜,放进压力锅,“明天,做绿豆沙清凉。”

“你的意思是,你是问题少年?”

“曾经,”可恩翘起一只脚,“这里有纹身。”足踝上很明显有红印。

陈航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她俩不知道厨房外站着一个更加意外的人。

田雨不相信他的耳朵,他路过厨房,无意听到对话。

李可恩沉着、大方、忍耐、合群,简直是个模范青年,他做梦也想不到不久之前,她身上会有纹身。

他咳嗽一声。

两个女生静下来。

田雨进厨房斟茶,可恩轻轻别转面孔,田雨看到她小小背影,想说什么,又觉得不方便。

这一切,陈航都看在眼内,机灵的她忽然说:“我忘了葱姜。”她走出厨房。

可恩很自然走近炉灶看火。

田雨找到讲话机会,提高声音:“今晨的事,对不起。”

他正式道歉。

可恩一时不知改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俩一起工作,表面上至少要维持和气,她转过身来,想说:“没事,什么事”,一看,田雨已经离开厨房。

想来,他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

陈航回转,“哎唷,水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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