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丙杰视线已被泪水浸湖。
他擦去眼泪,萤屏上又出现他母亲的照片,大家噫地一声,石少雄粗眉大眼,一副须眉男子气概,韦英杰相貌却十分秀丽,石丙杰脸型颇似母亲。
这个时候,原医生利用电脑做了一点手脚,将两人的照片叠影在一起,加以修改,终于,他们看到了年轻的石丙杰。
原医生无限感慨:“我应当看出来,只是我从未想过石大哥有孩子。”
孔令杰说:“他们好像苍卒间决定这件大事,是以未曾知会任何人。”
石丙杰呜咽说:“父母去世时是那么年轻。”
许弄潮握住他的手。
“跟着一般纪录片,是他们最后一次航行传真,当时,他们正在赴火星卫星德莫斯途中。”原君的声音已经默然。
石丙杰震荡不已。
影片质素保存得极佳,清晰,色彩鲜艳。
“当时他们置身麦哲伦号航天器,往火卫德莫斯是与美利坚合众国基地人员会合救灾。”
孔令杰问:“灾,什么灾?”
第十一章
原君答:“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当时我们只知道有人违禁把病毒带入基地无菌环境,数百名工作人员生命受到威胁,石少雄夫妇志愿携带疫苗出发到德莫斯,同行者共三十五人。”
石丙杰紧紧闭着双目一会儿。
再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影片中石少雄与夫人置身太空飞行舱中,神色凝重,操作仪器。
石丙杰一直盼望母亲是个美妇人,此刻看到她的映象,相貌果然秀丽,却年轻得出乎意料之外,他呆呆地看着她,邵陌生又亲切。
只见石少雄百忙中与妻子交换一个眼色,两人目光中露出深深关切之意。
毫无疑问,他们是相爱的。
影片很短,一分钟后中断,并无奇特之处。
“之后,我们就与麦哲伦号失去联络。”
“这件事不是一个秘密。”孔令杰说:“报章曾广泛报道,而德莫斯基地的工作人员亦全军神秘覆没,很明显,麦哲伦号根本没有抵达德莫斯。”
“正确来说,石少雄夫妇在档案中被列为行动中失踪个案,但是同事们都相信两人已经罗难。”
石丙杰无言.在出发之前,两人一定有预感,此行许有凶险吧,所以临时匆匆决定,留下一个孩子,给他命名丙杰。
“事后曼勒实验室航天部同事哀伤过度,决定解散组织,由美国太空署接收全部资料计划,那个M标志,亦随岁月淹没,而丙杰悄悄长大成人。”
原君整个报道告一段落。
石丙杰双目涩痛。
孔令杰站起来,“我想丙杰需要静一会儿。”
原医生说:“我们先告退。”
弄潮看着丙杰,“你要不要我留下?”
石丙杰摇摇头,“弄潮,你也一起走吧。”
孔令杰对原医生说:“老原,谢谢你。”
他们一起告辞。
石丙杰关上门,回到沙发上,再也没有顾忌,痛快地哭起来,眼泪自指缝间涌出,“丙杰,”他呜咽,“为什么不叫小宝,宝宝,而叫丙杰,母亲,我永远不会知道。”
早二十年就该痛哭,他错综缩在地上,哭到筋疲力尽,昏昏沉沉睡去。
案母并没有入梦来,他只看到自己在胚胎期的生命,小小一粒豆上布满血管,在实验室中人造子宫内寂寞地浮游。
第二天蒙蒙亮,他就醒了,全身的液体都似涌上头部,五官浮肿。
他挣扎起来,爱玛服待他用香草药热火敷脸。
“爱玛你可以说话了。”
爱玛却无话可说,昨晚的事,它听得一清二楚,使它十分震荡,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人。
“看我的眼睛,肿如鸽蛋。”石丙杰抱怨。
爱玛终于建议,“不如休息一日。”
“我早已不知休假为何物,像孔教授一样,叫我们退休。就等于叫我们放弃生活,惨不堪言。”
爱玛说:“我希望看到你结婚生子。”
“也许我下午就该出去找一个妻子。”
“不不,你必须先爱她,否则没有意义。”
“我父母是相爱的,爱玛,故此我算得是爱情结晶。”
“你比我幸运,石医生。”
“你也不赖,你是智慧结晶。”
一主一仆互相安慰着对方,石丙杰面孔渐渐消肿。
许弄潮一早就来看他。
见他情绪已经稳定,不禁暗暗佩服。
石丙杰已能在极端自我中抽身出来,关心别人。
他细细观察弄潮,只觉她气色日衰。
他不禁问:“没有运气?”
“不要为我担心,大不了上演变形记做外国女人去,”她停一停,“你怕不怕我变成一个陌生人?”
“开头的时候,你我本是陌路人。”
后因价值观念相同,志趣投合,渐成知己,只要这一点不变,许弄潮以什么身份出现,实在不是问题。
弄潮说:“原医生说,最晚到下个月初,我就得接受手术,迟者自误。”
“他的忠告,你非接受不要。”
弄潮笑笑:“我同你都应当感激化。”
“是,”石丙杰已把电脑印出来的父母的照片援在案头,“因他,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弄潮忽然说:“麦哲伦号遇险失踪,下落仍是个谜。”
“你是指我还有与父母重逢的机会?”丙杰苦笑。
是,不是没有可能的,也许他们在航道中迷途,多年来流落在宇宙某个角落一个无名星球上,成为异乡人。
也许时空差错,一时不能返回今日的地球上,待麦哲伦号终于月兑险回家,石少雄夫妇会发觉他们比石丙杰更年轻。
弄潮说:“也许有一日,他们会回来,你们会一家团聚。”
石丙杰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弃婴,已经心满意足。”
弄潮沉默一会儿才问:“你读到有关新闻了吧。”
“你指哪一段新闻?”石丙杰并非明知故问,最近发生的事实在不少。
“游家的悲剧。”
“呵,那一段,是,我知道。”
“有些人真是传奇,生活奇情诡艳,”弄潮感喟,“一生胜过他人十世。”
石丙杰心中暗暗好笑,还有谁的一生比许弄潮更奇?她倒来讲别人。
“短短几天之内,她从新娘子变为寡妇,蜜月可能尚未结束,不知如何适应。”
“悲剧并非意外,玩火者终会自焚。”
“我有一种感觉,丙杰,她的故事尚未结束。”
“当然没有,但在她的生活剧本里,我已经离场。”
“不,丙杰,我有强烈的感觉,她在你的生命中,仍占很重要的地位。”
石丙杰苦笑,“你的第六感觉可不可靠?也许想得太多了。”
弄潮说:“不,丙杰,我们生命中的人,有些,去了又会回来,兜兜转转,非常奇妙。”
“我知道,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们去后从此消失,而且,我们也不希望与他重逢。”
“我明白,我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远老远。
那些,泰半是伤过我们的心,事后眼前无路,又思回头的人。
下午,石丙杰与师傅谈到许弄潮。
孔令杰说:“本市几百万人口,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躯壳,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难。
“我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说出来研究研究。”
“是否只要曼勒医院愿意,许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样,生活八百年,甚至与天地同寿?”
“不。”孔令杰答。
石丙杰反而松一口气。
“我同老原谈过,人类记忆电波非常薄弱,在传送过程中不易保存,可一不可再,目前这项手术仍在实验阶段,可能永远不会普及,原君要求我们守秘。”
石丙杰说:“原医生手头上有合用的身体。”
“他好像什么都有,无所不能,”孔令杰说:“除出他向往憧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