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翔不戴饰物,但是掏出美元,也不还价,买下那串宝石珠子。
少年鞠躬道谢。
其它小贩看见了,也连忙涌上来。
史氏兄弟为她突围。
他们一直陪到飞机场,像一则民间故事中的十八相送。
在候机楼窗口可以看到那美丽的紫色平原。
子翔松出一口气。
这件事彻底打碎“被爱最幸福”的传言。
这时子翔忽然接到电话。
“子翔,你好吗?”
竟是苏坤活的声音。
子翔轻轻答:“还可以,你呢?”
“别责怪史医生把你调走,他被那对昆仲闹得头昏脑胀,他们为你争执多次。”
“你可有看过爱丽斯梦游仙境?故事里有一对胖胖孪生子,一个叫驱地杜,另一个叫驱地登,像煞史氏兄弟般诙谐。”
“这样取笑爱慕你的人?”
“真被他们气坏。”
苏坤活笑了。
“你在甚么地方?”
“往右看。”
“甚么?”
“听我话做,右边,电视机底下。”
子翔转过身子,目光朝电视机瞄去,她看见苏坤活坐在那里,看着她笑,好一个惊喜!
子翔也只会笑。
他比从前更加黑实,英俊而粗扩的身段无比潇洒,那率直笑脸直似冬日阳光。
子翔四肢暖和起来,收起电话,他们同时站起来迎向对方,紧紧拥抱。
“你做得很好,子翔,我为你骄傲。”
他把下巴搁在她头顶上。
两个人身上都有汗酸味,脏头发,衣裤颜色暧昧。
他们坐下来。
“五十年后,你会怀念他们两兄弟。”
“一到老年,甚么都值得怀念一番:老歌、旧友、一瓶酒、半边月,家母时时说起伦敦的卡那比街,家父喜欢一个叫野添瞳的日籍女演员。”
“回忆美化一切。”
子翔微笑,“我们一说谁谁谁秀丽,爸说不,一个叫永明旦的缅甸女星,才当得起这两个字。”
苏坤活一怔,“缅甸现在叫米亚玛。”
“可不是,半百年前的事了。”
他凝视子翔,“你气色很好。”
“苏师哥你也不差。”
他看到她颈项上挂看一只玉石猴子,“咦,你也戴饰物?”
子翔自袋中取出刚才买的紫水晶珠子,也一并挂在胸前。
“呵,推不开的小小贩。”
子翔低头,“苏师兄,我看到许多事,我看到天灾,我看到人祸,死亡疾病,贫穷困苦,我觉得渺小卑微,这一季义工改变我一生。”
苏坤活点点头,“对你有益处。”
“你乘哪一班飞机?”
苏坤活出示飞机票。
“呵,我俩同回旧金山。”
“子翔,我得把你交还给子翊。”
“我还想参加工作。”
“将来有机会一定通知你。”
“师兄,就这两年了,一个女子,总得落地生根,组织家庭,生儿育女,届时,是家人奴隶,永世劳工,还出得来吗?”
“谁娶你?”
子翔笑嘻嘻,“一定有人。”
“那人有福气,你好出身,既有妆奁,又有学识。”
子翔忽然想起身世,“我性格有点飘忽,坐不定。”
像谁,似不负责任的生父抑或生母?她究竟是甚么人的女儿?
子翔脸色阴沉起来。
“听听子翊怎么说。”
“他是哥哥,不是监护人。”
“多一个人意见好得多。”
“他有私心,他自己走得影踪全无,希望我留家里陪伴父母。”
苏坤活笑,“那又有甚么不好?”
“偏偏我亦是无影脚。”
“才说过些时候就打算落地生根。”
“再让我做一季义工,我才甘心日后朝九晚五锁定建筑事务所捱牛。”
苏坤活笑了。
子翔把脸埋进他宽厚的手心里。
她忽然听得他低声说:“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子翔抬起头来。
这时,服务员通知他们登上飞机,打断话柄。
他们并非坐在一起,两人也没有要求调位子。
飞机起飞,他走过来蹲到子翔身边,握住她的手,欲言还休。
子翔身边一个生意人看到他俩分明似情侣,便义不容辞问:“可要换位子?”
子翔连忙答:“谢谢你。”
那成人之美的君子取饼随身行李挪往后座。
苏坤活坐下继续话题:“你的心意我不是不明白。”
子翔让他说下去。
“我却没有能力成家:成日东奔西跑,居无定所,生涯连海员不如,收人亦不足维持一家舒适生活。”
子翔想了想,不出声。
“说不定妻子生产那一刻,我在哥斯达尼加照料疫症病童,又或是结婚周年,我却正运送药菌往尼日利亚。”
子翔答:“不是每个女子都计较这种细节。”
“日子久了,总有遗憾,我又不打算转行。”
子翔索性说:“你对女性没有信心吧。”
“我与子翊是老同学——”
“我与子翊不一样。”
“你们不自觉,其实像到极点,两兄妹均漂亮、活泼、热情、爽朗,待人若己,叫人忍不住亲近你俩,你又比子翊更纯真。”
子翔微笑,“这么好,你还在等甚么?”
他轻轻说:“怕累了你。”
子翔很聪敏,“换句话说,你有保留。”
他勇敢地点点头。
坦白过后,彼此心里都舒服得多。
子翔不出声,原来是睡着了。
苏坤活到飞机尾舱取水喝,那让位的中年人问他:“成功否?”
他摇摇头。
“她说不?”
“不,”苏坤活答:“我说不。”
商人不置信地惋惜,“这是一个在飞机上读埃默森的女子,你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苏坤活忽然对陌生人诉起心声来:“她是富家女,我怕没有能力照顾她。”
“你看上去高大强壮,又十分爱护她,她并无半丝骄矜,平易近人,你怕是误会了,别错过好机会。”
“多谢指教。”
(18)
子翔已经醒来,问服务员买了一件小礼物叫苏坤活送给让位的先生。
“是甚么?”苏坤活好奇问。
“夹在书本上微型小灯方便阅读。”
子翔真是细心。
飞机抵埗,子翊亲自来接。
他看到苏坤活吃一惊,暂时不动声色。
在取行李时他把小妹拉到一旁,“子翔,糟糕。”
“甚么事?”
“你另外有一个叫林斯的朋友来找你,我把他安排在你公寓住。”
子翔忽然咳嗽起来。
“小妹,一人最忌踏两船,应付不来,跌落水中。”
“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对,全找上门来了,索性叫他们做室友也罢。”
子翔说:“我是清白的。”
子翊人急智生,“阿苏是我老同学,住我处吧,反正他一日半日就走。”
“子翊,我欠你一个人情。”
“自你七岁起我帮你打走那叫臭胖的小二男同学你就欠我人情。”
子翔紧紧拥抱大哥,说不出话来。
子翊轻轻问:“你有无听我话忘记过去?”
“我甚么都不记得,又如何忘记?”
“那最好不过。”
“行李到了。”
子翊大叫:“阿苏,你跟我走,快快快。”
这时林斯已经迎上来,“对不起子翔,我来迟一步。”
子翔故意挽住林斯手臂让她的苏师兄看见,“不要紧,刚刚来得及。”
苏坤活不出声,跟看子翊走。
这些子翊都看在眼里。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咦,你的手掌。”
“像柴皮可是,角质一层层褪下来。”
“很吃了一点苦头吧,该处有游击队出没,联合国已知会各大通讯社撤出外籍记者。”
一眼看见子翔仍然结看他送的玉石猴子,不禁欢喜。
子翔问:“你放假?”
“开会路过。”
回到公寓,发觉他打开窗户,空气流通,每个角落都放着白色鲜花,一盘连泥的茉莉香闻十里。
他取出冰桶及香槟。
子翔笑问:“庆祝甚么?”
“平安回来。”
子翔说:“当自己家里一样好了,我且去浸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