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也许应该回家的,我想。
然后我笑了,笑自己的三心两意。
侍者端食物来,我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我相信用脑的人得多吃东西,否则精神真的很难支持。
吃完东西,我叫结账。
我不喜欢在街上多逗留,吃完了也该回家了。
我一抬头,又看见了昨天小丁叫我看的那个女人。
我一呆。这真是巧合。偏偏我今天又上这儿来了,如果不是昨天小丁那番话,我也不会留意她。
这么说来,她倒真是每天来的了。
我看着她。
她还是低着头,我看到她的鼻子与下巴,两样都是尖尖的,倒有点秀气,不太难看。
看女人,最重要的还是看一双眼睛,一双眼睛长得好的女人,是无法抗拒的。
我呆呆的坐着。
侍者拿来了胀单,他看见我的神情,便压低了声音说:“每天这时候都来的。”
我知道他指谁,于是点了点头。
我付了钞票,便站起来走了。
她没有抬头。
我开始觉得这个女人真是怪怪的。我匆匆忙忙的一眼瞥过,发觉她穿着一双很漂亮的漆皮鞋。
不晓得小丁今天晚上会不会来这里,我想。
这傻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回到家里,我听唱片,与母亲通了个电话。
时间也不早了,我想,应该趁早休息,明天还是空闲的,后夭?后天可得忙了。
其实工作分开来做,会平均一点,但是我不乐意,我觉得反正是做了,多与少都一样,一星期非放两天假,好好的闲一下不可。
明天下午我也许会回去看看母亲。
我扭亮了电视,没有什么心思。
然后电话铃响了,我怕电话铃。不用说,十个倒有九个电话是催稿的,我拿起听筒。
“天,你在家吗?”是小丁的声音。
“今天我没空。”我赶紧说。
“我上你家来。”
“不行,告诉你没有空。”我紧接的答。
“有女朋友在?”他狐疑地问我:“是不是?”
“不要残忍,我现在就要睡了,改天好不好?”
“不行,我一定要来。”他竟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他按铃。
我瞪着他:“告诉你我睡了。”
我让他看我身上的睡衣,用眼睛白着他。
他笑,嘻皮笑脸的,“大作家,别生气好不好?”
“谁生气!什么事?快点讲,讲完了好走。”
“凶得很呢。”他说。
“什么事?”我问。
“我想与那个女孩子说几句话,教我一个方法。”小丁嘻着脸说。
我冷笑,“你疯了。”
他抗议,“我反对你这个说法,你是什么意思?怎么老说我疯了?”
“怎么不是呢,专做这种事,已经是够荒谬的了,居然来请教我?干吗?我做惯这种事情的吗?”
“你这人,不是老写爱情小说吗?”
“去你的,别来烦我了。”我告诉他。
他笑笑,“好,你以为我不知道?”
“知道什么?”我瞠目以视。
“你今天也去过那里看她,是不是?”他一副得意的样子。
“告诉你我是去吃饭的。”我好气又好笑。
“吃饭?那么多的饭店,那一家不好去,偏偏要去那里,很难自圆其说吧,唔?”
我笑,“你硬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
“帮我一个忙。”
“算了,小丁,我是纸上谈兵,你比我懂得多,女朋友一打一打算的,何必请教别人呢?取笑了。”
“真不肯?”
“不是不肯,能力有所不逮。”我说:“请原谅。”
“你这个人。”
“对不起。”我又说。
“那么你刚才去,见到了她没有?”他问。
“看是看见啦,没留意她的样子。”我说。
“真的没看见?我不相信,你分明是看她的。”
“乱讲,”我说:“的确没有看清楚,我去那里的确是巧合,你不相信就算了。”
“你说下去。”
“叫我说什么,我真给你烦死了,你回家好不好?”我皱上眉头,以表示情况严重。
“那好了,你不肯替我想办法,我明天就跑过去与她说话了,假如她叫起来,就是你害的。”
我笑起来,我啼笑皆非的问:“老天,这笔帐是怎么算在我头上的?”
“我走了。”他好像很负气。
“喂喂喂,”我又哄他,“回来回来,有话好说,”
会是个小说题材吗?
某男在某处邂逅某女,言情小说的公式之一,用过七千七百零七十多次。
我叹口气。
鲍式第二条:某男上去与某女招呼,原来一说即刻合拍,接着演出无数悲欢离合。
把朋友的平生精彩事组织一下,化为小说,胜过绞脑汁想故事情节。
一个作者,通常有两种朋友。
第一种,把故事讲完之后,永远记得加一句:“不要写出来。”
第二种没有说故事之前,已经预先声明:“我有一个好题材给你写小说。”
小丁是前者抑或是后者,马上可以分晓。
“来,”我说:“告诉大作家,你心底黑暗处的秘密。”
他陷入沉思中。
“我知道了,你当心,那位女郎可能是别人的禁肉,当心你的狗腿。”
丁某不睬我。
“也许她已经是三个孩子的老妈。”
小丁狠狠的白我一眼,“亏你是写文章的,一点想象力都没有,乱讲一通!”
我笑得厉害,“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不管你我谁错谁对,反正你我都找不到好的女孩子就是了。”他呆呆的说。
“你真的那样需要一个女朋友?”
他苦笑“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觉得生活真无聊,精神没有什么寄托,其实想穿了,做这此事情真是无聊,但是我还是在照做不误。”
我沉默,“小丁,你这脾气……”
“你不晓得,那个女孩子,的确长得很清秀,我看得出她不是正派人物,但她那
种味道,很难说得出来,即使你见到了,也会喜欢的。”
我呆着,过了半晌,我说:“真有这种味道?我没看见她的脸,只见到她低着头。”
“你不会知道的,她就是那样,低着头,不声不响的,每天晚上,呆呆的在那儿喝杯咖啡,然后低着头走了。”小丁说:“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想。”
“你可以与她说几句话。”
“我不敢。现在我还可以离远看看她,一讲了话,也许她就害怕不来了。”
“你这个人,”我摇头,“大概除了贾宝玉,就是你最痴心了,你不是说了她不是正派人物吗?怎么会怕你呢?”
他笑笑,“那我不管,在我心目中,她还是很好的,她做过些什么?她原来是个怎么样的人?我可不在乎。”
小丁的确有一手。我也有点佩服他。到现在,我又不忍叫他神经病了。
“那你这样下去,总不是好办法。”
“也许她以后也不来了。”小丁沮丧的说。
“不会的。”我也变得傻里傻气的了,一直安慰他。
“你去跟她说话。”
“怎么可以?”我不肯。
他不出声。
“说了话又怎么样呢?”
我问:“你想与她做朋友?谈恋爱?做人总得有点目的才行,你这样毫无目的,又有什么味道?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该回家睡觉了,在这里让你讨厌。你还有酒没有?”
我把一整瓶红酒全给他了,他又倒了一杯。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你在借酒浇愁吗?喂,这酒不便宜呀。”
他不理我。嘴巴里说要走,身体却在沙发上躺了下去。我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累得很,睡看了。
我替他盖上了一条被子。这天,还在下雨。下得是这么厉害。
街上很静,坐着只听见车声驶过。
小了睡着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过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