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了抬头。
“我并不觉得自己运气太差,至少我现在还有几层房子可以收租,可以住下来,
是不是?”
“难道你便这样受环境的摆布?”我问她?
“没有办法,人怎么可以拜托命运呢?我看得还不够吗?”
“没有法子?”我问:“一点都没有?”
“我都五十岁了,还能活几年呢?如果算起亲人,小曼,也只有你罢了。”
我依偎在她身边,多亏祖母这样开导我,使我觉得挫折只是很自然的事情。
这个时候,门铃忽而响了起来,我看看祖母。
祖母也看看我,“是谁呢?”她问:“去开门吧。”
我走到大门前把门开了,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
他是我的父亲。
我马上退开一步。
“不要怕,”他立刻说,“我不会走进这间屋子的。”
“你来?你来做什么?”我问他。“你这么知道我们住这里?”
祖母也走过来,看着他。
“我来……因为阿娟所她今天见到了你。”他说。
“是的。”
“她什么都说了?”
“是的。”
“我一直瞒你,不想你知道真相。因为我们对你不起。”
我哑着声音说:“事情都过去了。”
“你一定很伤心吧?晓得自己有这样的父母?”
我低下头。
“进来可好?”祖母忽而问他:“别老站在门口。”
他想了一想:“也好。”他缓缓的走进来。
“听说你答应了小曼,以后不来骚扰她?”祖母问。
“是的,不过这一次又不同。”我父亲静静的说。
“这一次你打算这么样呢?”祖母也很平静的问他。
“没有,我希望你对小曼像以前一样的好。”
祖母看着他。
“我知道我们已经把事情弄糟了,对不起你们。”
他非常不安,这种不安,看得出是真的。
“没有。”我的心辐下来,“没有什么,祖母不会见怪的。”
“是的,你是一位好太太,我现在也知道了。”
祖母不出声,她低下了头,像在思量什么。
“我原来不想承认的,那晓得给阿娟都说出来了。”
“不要紧,让小曼晓得了真相也好。”祖母说。
“我怕小曼心裹不自在。”他说:“小曼,你也不用当我是父亲,我也没有资格
做父亲──,你权当我们死了好了。”
“怎么可以呢!”
“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他说。
“这话怎么说呢?”祖母说:“你坐一会儿,商量商量。”
“不用商量了,请你继续对小曼好,我们便心满意足了。”
“但是──”
他站起来,自己便走到大门那里,坚持要走。
“放心,以后也不会再来的了。”他声音低低的说。
我心如刀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才好,只是看着他。
他转头便走了。
我没有叫住他。一声“爸爸”是这样的陌生,叫不出口。
我几时有叫过“爸”呢?我自小以为自己是个没爹的人。
我看看祖母,把门掩上,上了锁,又坐在椅子里。
“他倒不是个坏人。”祖母喃喃的说:“大家都误会了。”
我忽然又想起母亲来了,她那种憔悴的样子,印在我脑子里,摆也摆不月兑。
“你要回去看看他们吗?”祖母问我,“你想他们?”
“不,”我答:“还好,我只是奇怪我怎么会有那样的家。”
祖母笑了。
“就好像是一只小鸡,一直活在鸡群里,忽然有一天,鸭子跑来说他不是鸡,你
说,祖母,那多难堪?”
祖母说:“傻孩子。”
“如果你对我不太好,祖母,那也罢了,唉。”
“干吗叹气呢?小孩子应该明朗一点啊。”她劝我。
“偏偏你又对我这样好,叫我怎么办呢?”我问。
“你就留在这里好,你高兴去看你父母,也无不可。”
“这对你多不公平,对我却是占尽风光的。”
“没有办法,我总得想到,孩子不是我生的。”
“我倒没这个感觉,我觉得我的的确确是你生的。”
“唉,如果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她笑笑的说。
我低下了头。
这件事以后,好几个星期,我们都尽量活得与以前一样。
首先,我发觉祖母对我客气了,随后我发觉自己不想再叫他祖母。两个人都有一
点奇奇怪怪的生疏。
她还很年轻,一直叫她祖母祖母的,多么滑稽。
于是我改了口,含含糊糊的,不肯呼唤她那么多。
祖母是一个明白人,她不介意,她只是笑笑而已。
祖母说得好,现在我们是朋友了,朋友是难得的。
我想搬出去住,然后与她维持朋友的关系。
不过祖母说什么都不答应,她说她怎么也不会放心的。
她又说我不会找到工作,没有能力照顾自己。
她都说对了。
于是我在家里,开始做更多的事情,帮祖母的忙。
我们之间建立更好的关系,我是较以前成熟多了。
有一天祖母忽然说:“我与你拜访一下你的父母吧。”
我问:“为什么?你想去吗?”我觉得有点奇怪。
“是的,我想去看看他们,”她说:“与你一块儿去。”
“他们住的那个地方,我倒记得。”我抬起头来说。
“以前我也真的太自私,小曼,一直把你占为己有。”
“祖母,你也到底养了我那么久。”我开解她。
“以前的错事太多了,小曼。实在我也没安着好心,要把你当孙女儿看待,我只
不过领养个小孩,将来陪陪我,替我做点事情,如此而已。”
“结果变了你陪我。祖母,是不是?”我也笑了。
“可不是,这原是你长得可爱的缘故,不必感谢我。”
“奇怪的是,我心里没有他们,只有事实在提醒我。”
“算了,小曼,以前的事不要去想它了。”祖母说。
我们两个人,买了一点水果,出发到美丽街。
那个地方,自我上次来过之后,一点改变也没有。
我便是觉得不舒服,这条街上的人,仿佛已习惯了一切。
我们上了二楼,门照样开着,我们探头进去。
“找谁?”一个中年妇人问。
“姓许的。”
“姓许的早搬了。”
“搬了?”我问:“不会吧?他们在这裹住了很久。”
“不相信你自己看去,中间那个房间。”那女人显然一脸的不耐烦。
我看了祖母一眼,我们挤到中间房去一看,果然没有他们。
新住的一家有两个年纪极大的女人,坐在那里做纸花。
“姓许的呢?”我紧张起来“搬到那里去了?”
先头那个女人又来了,“告诉你已经搬了,怎么不相信?”
“多久了?”祖母问。
“好几个礼拜啦。”
“不会是欠了房租付不起?”祖母又仔细的问。
“欠房租?那倒不会,欠租也不会搬得出去。”
“有没有留下新地址?”祖母问:“一定有吧?”
“没有。你们是谁?”那个人问我:“是他们什么人?”
“朋友。”祖母说。
“奇怪啊。他们住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人来过,忽然一搬走,你们就来了。”
我看着祖母,“怎么办?”
“他们搬走了,不会是避我们吧?”祖母反问。
我心里有数,是的,他们一定是避我。
为了要使我与祖母在一起安居乐业,他们就要避开了我们。
我站在当地,动弹不得。
他们还是为我好的,但是搬到哪儿去了呢?
我、心头一阵酸,眼泪险险掉了下来,勉强忍住了。
“小曼,我们回去吧。”祖母终于说,技着我走了。
这么大的地方,我不晓得他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了。
至少,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再也没见到过他们。
每天放学,我都希望看到父亲那张瘦削的脸,父亲。
名字是陌生,但是那张脸却很熟悉,每天我都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