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么样,这件事情是我母亲做得不对,我想。
她不该支使姓许的男人来勒索祖母,这是下流的手段。
祖母的钱只是一点可怜的节蓄,他们怎么可以像强盗?
即使她病了,想我,我也不会同情她的,她错得厉害。
既然经济不好,也该早有打算,勒榨不是好办法。
不过那个姓许的男人,倒是遵守了诺言,他没有再来。
他是一个讲出话算数的人吗?不可能的事情。
但是他又的确没有再出现,难道他真的做得到?
祖母问我,“那个男人,真的没有在学校找你了?”
“没有。”我答。
但是我记得他那张脸,瘦得像个贴髅,可怕之至。
还有他身上肮脏的衣服,旧的裤子,破的衬衫。
那双皮鞋,连鞋带都断掉了,袜子退在足踝上。
这样难看的男人,我一辈子不会再看到第二个。
祖母是这样的整洁,同学们这么可爱,我自己又相当要好,老师更不用说了,几
时见过这样恐怖的人来着?。
难怪他给我的印象特别深了,这不是奇怪的事。
不过他忽然中止来骚扰我们,实在是太奇怪了。
渐渐时间过去,匆匆几个月,我的大考完毕了。
放假在等成绩公布,我与祖母都很兴奋紧张。
祖母一直在想将我这个奖我那个,估计我的成绩一定优异,绝对不差。
我自己呢?颇有一点信心,又有一点担心,矛盾。
既然空下来了,我想起美丽街一号二楼的地址。
我那个母亲,真住在那里?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到底有多少个同母异父兄弟?
他们生活得怎么样?如果不好,差到什么程度?
我母亲,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值得同情吗?
我有一千八百朵个问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扔不去。
每次想到这样,我总是有种出卖了祖母的感觉。
祖母对我这么好,我还去想别人,太没良心了。
但是我又告诉自己,我想的不是别人,是我母亲。
美丽街一号二楼。
放了一星期的假,我实在无法忍受了,我要去!
那一天我告诉祖母,我要去买几本参考书回来看。
祖母眉开眼笑,“小曼,放假了就与同学出去玩玩吧。”
“不,书还是要温习的。”
“有钱吗?”她问。
“有。”我说。
我小心的换上一件干净的裙子,照了照镜子。
祖母一直说我像她,但是我有没有像我母亲?
我知道我不会心死。如果不见以下母亲会更糟。
我这一辈子都会猜测她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还是索性去看一看,好与不好,都认命算了。
这样想的时候,我心里已经怕得不得了,浑身发冷。
去还是不去?
我拿着小钱包出门,祖母照例叫我小心,找勉强的笑了一笑,手心里都是冷汗。
我先到书店去买了我要的那两本书,然后叫了街车。
在车上我又想了半天,然后说:“美丽街一号。”
司机奇怪的回头看了看我,好像惊异我怎么会去那里。
那一定不是一个体面的地方。
从姓许的男人身上,我可以看得出来,他们过得很差。
车子开了廿分钟才到目的地,美丽街是一个可伯的地方。我现在明白这个男人为
什么会这么瘦,这么憔悴。
这个地方是人住的吗?居然有胆子叫美丽街。
这一条街上,简直没有一间正式的房子,我见到的,都是铁皮靠着破砖墙起来的
蓬盖,这些地方,便住着人。
两边的屋子,随时会塌下来一样,楼梯又窄又深又黑,看不到底,看不到里面,
烟与肮脏熏得到处是污溃,婴儿光着身子躺在纸盒里,獭皮狗就在旁边睡。好几个三
四岁的孩子跌在泥里,没大人理会。
地上的垃圾足足几寸厚,老鼠公开的奔来奔去。忽然之间,两个女人尖叫着对骂
起来,样子像鬼一样的难看。
我几乎要昏过去,这是什么地方?这叫美丽街?
美丽?怎么会想出这样一条街名,我太不明白了。
我一辈子没有见过这样可怕的地方,难道他们住在这里?我的母亲?
我想也不愿意去想它。但是我已经来到这里了。
我必须要找到一号二楼。我抬头望去,那些屋子,黑沉沉的,墙壁像随时随地会
倒下来一样。
这就是我母亲串同丈夫向祖母勒索的原因?
我想穷也许就是罪恶,如果他们生活好点,就不同了。
我在找门牌,但是这条街并没有明显的门牌可以看见。
一号应该在开头,要不就是在尾端,不会在当中的。
我选了尾端,走上二楼。楼梯还是木的,又陡又黑。
我攀着扶手,慢吞吞的走上去,总算到了二楼。
那家人并没有关门,我自大门看进去,只见一间间木板隔开的房间。他们把什么
都堆在地下:席子、衣服、箱子、甚至饭碗。
我站在门外,动都不敢动。
我心里面很难过。如果我的母亲不错住在这里,我绝对原谅她,我不会怪她跑来
向祖母勒榨。
她也实在太可怜了,生活到这种地步,还有廉耻心吗?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人看到我了,她走过来喝问。
“找谁?”她来得声势汹汹。
我并不怕她,我打量着她。这是一个强壮的女人,肩膀宽得像一座山,头发长长
的被在背上,一张脸上有双三角眼。我退后两步。
“找谁?”她的声音更大了。
她把我当贼吗?我啼笑皆非的想。我即使是贼,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我偷
啊。
我的天。
她的年纪并不大,但是那种泼相,真是厉害。
“找谁?”她见我不回答,显然是光火了,问第三次。
“找姓许的。”我说:“我以为这里是一号,不是吗?”
“姓许的?”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不动声色。
我晓得我找对地方了,这里就是姓许的了,错不了。
“找姓许的干吗?”她还是横在大门前,不放我进屋。
“有事。”
“什么事?”她理直气壮的问我,洋洋得意。
唉,在今天之前,我实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女人。
但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真是觉得可怕。我怎么办好?
我不能一直站在门口与她斗嘴,我绝不是她的对手。
“是许先生叫我来的。”我说:“我来找他。”
“我便姓许。”那个女人说:“你找我父亲?”
我看她。父亲?姓许的男人是她父亲吗?
那么她是我的──?不可能,她一定是姓许自己的孩子。
“是。”我说:“我找他。”
“进来吧。”她说。
我进屋子里,往有亮光的一角走去,却给她喝住了。
“喂!那边是人家的地方,跟我来!”她摆摆头。
吧么这样小的屋子里,还住了几伙人家?我吓一跳。
“来这边!”
我跟她走进一个房间,房间的门口有一道脏布围着。
“坐!”
我坐在一条板凳上。这间房不会大过六十尺,有一张双人铁架床,一张帆布床。
我坐在帆布床上。
她一直往我身上瞪,我想我实在是穿得干净而考究的。
我忽然想哭。我明白祖母的心意了,我全明白了。
她怎么想我知道真相呢?祖母爱护我,她不忍心。
即使见到了母亲,又怎么样?我可以做些汗么?
这便是祖母不要报警的理由了,我完全明白了。
“我父亲出去了。”她说:“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我看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大概有二十二、三岁了吧?
她的头发很长,可是给我一种、永远不洗的感觉。
一套唐装衫裤很不干净,领口敞开着,袖子卷得很高。显然没有谁告诉她,正经
女人应该穿得斯文一点。
她的脚很大,穿一双胶拖鞋,手很粗,指节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