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也是。
“近一点,也许他可以感觉到我们的能量。”
身后有一个人说:“所以多一人好过一人。”
解语惊喜,“娄律师。”
可不就是娄思敏。
“你怎么有空?”
娄思敏回答:“你讲对了,是杏先生叫我来陪你,来往头等飞机,按时付酬,住宿大酒店。”
解语怔住。
“你看他多体贴,什么都想到了。”
解语感慨地笑。
从来没有人对她那么好,也许,也从来没有人为女伴设想得如此周到。
可是,此刻,她只希望他可以有知觉地离开手术室。
娄思敏说:“对你来说,这十多小时一定难堪。”
解语指着墙上,“你可看见那只大钟?那支分针动也不动,真是可怕,时间大神往往趁火打劫,摆弄我们。”
娄思敏笑,“少发牢骚,我陪你到园子走走。”
“他们可能叫我。”
“我有手提电话。”
医院的纪念花园叫杏园。
一听就知道由杏子斡捐出。
“将来,”娄思敏笑说,“就名符其实叫杏花园。”
“告诉我,你可知道,受伤之前,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娄思敏回忆,“在社交圈子里也相常有名,活泼,不羁,异性朋友非常之多。”
解语微笑,“这么说来,他曾经有过好时光。”
娄思敏温和地说:“解语,即使是今日,他生活质素也不如你想象中差,他有事业、财富、有朋友,还有你这样爱他。”
解语怔怔地,“你认为我爱他?”
“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他知道吗?”
“我们这些人加起来乘一百也还不及他一半聪敏,你说呢?”
解语又微笑。
“我去看过不语。”
“情况如何?”
“月复部隆然。”
“是男婴?”
“被你猜到了,她得知消息后大哭一场,伤心到极点,她想要一个女孩。”
解语笑,“到六七岁已可陪她逛时装店,也难怪,我从来不是那样的女儿。”
“所以下意识她希望得到补偿。”
“男孩子也有好处,将来可以帮女长辈担担抬抬。”
“解语,你可喜欢孩子?”
解语答:“谁不喜欢,那种极小的,裹在毛巾被里的,以及比较大,鬼灵精般能说会道的,不过我也喜欢女孩子。”
娄思敏忽然说:“假使你要孩子,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解语笑,“我也不至于天真到不知道世上有试管婴儿这件事。”
“将来,你可以考虑。”
“我情愿单纯地守着子斡。”
娄思敏却一径说:“假使你有孩子的话,花不语就晋升为外婆了。”
解语知道娄律师扯得那么远是为着帮她打发时间。
她笑,“不语是外婆?她还需学习做母亲呢。”
“别吓坏她。”
两个人大笑。
半晌解语问:“男方对她好吗?”
“见她如此阵仗,哪里敢动弹,自然心满意足。”
解语颔首,“是,穷家女落了单,男方势必为所欲为。”
娄思敏说:“还有男家的诸般牛鬼蛇神,伺机蠢蠢欲动,娘家有力,恩威并施,才镇压得住。”
所以,花不语此刻之处境可叫人放心。
娄思敏替解语整理一下翻领,“你仍穿着我第一次见你的衣裳。”
“那前后不过是一年多光景。”
“像是有十年八载了,又有时,十多年前的事,却似前两天才发生。”
解语莞尔,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声声说人生如梦。
“解语,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镇定。”
“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
娄思敏问:“有什么打算?”
“他出院后我会去看外婆。”
“她生活得很清静舒适。”
解语问:“老年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娄思敏答:“再过几年,我当现身说法。”
她们回到会客室。
娄思敏第一次失职了,刚乘完长途飞机的她有点累,不禁打起瞌睡来。
老金取来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语替她盖好。
老金笑道:“难敌睡魔纠缠!”
他张罗三文治给解语,“这是羊肉火腿,这是青瓜。”
解语各咬了一口,面包上呈一个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会儿,旅行车就停在楼下,车上有卧铺。”
解语摇摇头,“我不累。”
“那么,我陪太太下棋。”
“我只会兽棋。”
老金说:“哎呀呀,我偏没带那个来。”
解语问:“还有什么娱乐?”
“这本小说相当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说。”
因为焦虑,忽然变得极难侍候。
解语闭目养神。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的十多小时。
终于,娄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罚钱!”
解语笑出来。
这时,有医生出来,“杏夫人。”
解语立刻站起来。
“手术过程比预期顺利——”
解语全神贯注聆听。
“但是,情况却有点复杂,有一项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体力不支,故只得放弃。”
“慢着,”解语问,“你意思是什么?”
“可能毫无进展。”
解语却松一口气。
“医生正在缝合。”
解语无言。
医生温言安慰:“夫人可是有点失望?”
解语答:“不,能维持旧状就已经很好。”
“我们已经尽力。”
“我明白。”
解语若无其事地坐下来。
娄思敏只觉恻然。
老金俯首不语。
解语说:“老金,给我们做两杯热可可来。”
娄思敏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语低声说:“人就是这样苍老的。”
杏子斡苏醒长久都没有叫解语进去见面。
解语一直在外边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来说:“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解语阵地一声,站起来,自顾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开病房门,大步踏进去。
也难怪杏子斡不想见她。
他全身搭着管子,面孔像蜡一般,毫无生气,看见解语,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之声。
解语责问:“叫我回去?我面子搁何处,以后怎么对伙计说话?”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间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饮泣。
只听得他轻轻说:“神经线已全部萎缩,根本不能接驳,只得勉强整理缝合……”
他也流下泪来。
“解语,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来。”
“不,你回家去。”
“家,什么家,我没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听着,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这种废话免不了,你本以为手术后三天就可以鲜灵活跳打马球去,结果不行,就说丧气话来践踏我,可是这样?”
杏子斡不语。
“我明朝再来。”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双腿累极放软,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紧张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来,“解语,你无碍?”
解语吸口气,一骨碌爬起来。
她答:“我没事。”
“出院后我想回乔治岛去。”
解语温柔地答:“一切听你的。”
医生进来,轻轻吩咐几句,解语知道是离去的时候了。
她与娄思敏话别,与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话也无,开门进屋,立刻回房洗脸,热毛巾敷在面孔上不愿除下,仿佛蒸气可以帮助抚平伤痕,然后,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语不是一个做梦的人,白天与夜晚,她都实实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亲自出门取报纸。
看到邻居牵着狗走过。
“你好。”
陶君亦说:“杏小姐,你好。”
解语温和地说:“我想更正一点。”
“是什么?”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轻人愣住了。
渐渐,脸上泛起一种惨痛的表情,呵,他的爱情好比水仙花,尚未开花,已经凋谢。
早上看见她,午间再来探访,却已经听到这个惊人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