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有人轻轻说:“请坐。”
声音镇定和缓,略带低沉,并不像是个久病之人。
勤勤挑角落一张蓝灰色丝绒安乐椅坐下。
“是,”勤勤听得屏风后的人说,“你喜欢这个颜色。”
勤勤微微一笑。
她说下去:“你左手边有一张茶几,几上有一张照片。”
勤勤看向左边,果然看到一只相架,相中人是——
勤勤吓一跳,这张照片恍如文勤勤穿着五十年代的衣裳拍摄,七分面,微笑。
勤勤忍不住把照相架子取在乎中,“这是你?”
“是我。”
勤勤说:“现在我相信了,我们的确长得相像。”
“而且,你也是个画家。”
“我?”勤勤哑然失笑,“我有自知之明,天分实在有限。”
屏风后的人轻笑,“我当年也这么同齐先生说。”
“廖女士,你终究有没有成名?”勤勤好奇地问。
“傻孩子,如果你没有听过我的名字,怎么能算出名。”
勤勤觉得她可亲之极,简简单单几句对话,魅力尽露。
若不是医生再三叮嘱,勤勤真想绕到屏风后一睹庐山。
“文小姐,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想清楚了才回答我。”
“请说。”
“你愿意做画廊的承继人吗?”
这个问题勤勤不止第一次听到了,但还是禁不住诧异。
“但是,现在主持画廊的是檀中恕先生。”
“你愿意做他的伴侣吗?”
“我?”勤勤指着自己的胸膛。
她忽然灵光一闪。
选中她的还真不是檀中恕,真正拿主意的是屏风后的人。
勤勤张大嘴巴,呆呆地不能作声。
“当年,齐颖勇选中了我。”
勤勤屏息聆听。
就在这要紧关头,医生与护士一齐推开门进来打断话柄。
医生说:“今天说这么多已经够了,病人需要休息。”
勤勤依依不舍,缓缓地站起来。
廖怡在屏风后面说:“叫这个讨厌的人速速走开。”
医生震动,“你应当知道——”
廖怡打断他,“我只知道多活一天同多活三天没有多大分别,我有话要同文小姐说清楚,走,你快走。”
勤勤也实在不舍得走。
只见医生走到屏风后,低声劝她,廖怡只是叫他出去。
终于他叹口气,“好,再给你十分钟。”
勤勤好不生气,“你白白浪费我们一刻钟。”
廖怡笑了,笑得有点气咻。医生瞪勤勤一眼出去。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勤勤走过去,“廖女士,我们可否面对面说话?”
“不,勤勤,你以为我同相中人尚有相似之处?”
“当然不,三十年已经过去。”
“还不止,我这个病,经过两年治疗,身体不复原形。”
勤勤只得回椅子上坐着。
现在她明白檀中恕眼中悲切之意了。
这样活泼精灵的一个人,盛年为病魔所夺,真是一个悲剧。
勤勤大不舍得,惋惜之情,形诸于色。
“刚才,我说到当年,齐颖勇选中我做承继人。”
“是,我知道齐先生是位大画家。”
“他一生栽培我,既是我的伴侣,又是我的师傅。”
勤勤很明白,没有齐颖勇,就没有廖怡。
她咳嗽起来。
勤勤警惕地站起来,“我看医生说得对,你需要休息。”
“你明天会不会来?”
“没问题,明天同样时间,我们再谈。”
“假如每天只能说这么一点点话,半年都说不完这个故事。”
“我有耐心,”勤勤说,“我天天来,听一年都不嫌多。”
“一年……”廖怡的声音低下去。
医生再度进来,勤勤知趣地退出。
檀中恕在会客室,看见勤勤,默不作声,示意她坐。
饼一会儿,他问:“你明白了?”
“不,我并不明白,”勤勤问,“廖女士患的可能是癌症?”
“是。”
“她病了有多久?”
“两年。”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们到处寻找承继人?”勤勤问。
“不是我们,是她,但她的意旨亦即是我的命令。”
“这个主意已使她入魔,檀氏画廊何需承继人?”
张怀德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来到会客室门口,听见一言半语,便想退出去,以避嫌疑。
勤勤站起来,拉住她,把她推到沙发坐下,用手按住她双臂,不让她走:“你比谁都有资格听。”
张怀德见檀中恕没有反对,便木着脸坐着不动。
勤勤说:“据我推理,齐颖勇是一个怪老头,去世之前,硬是备下了承继人,檀先生,你就是那个承继人,是不是?”
檀中恕说:“你果然都明白了。”
勤勤长长吁出一口气。
张怀德用手撑住头,“勤勤比我们聪明一百倍。”
“然后,廖女士病重,她又要为你找一个替身。”
檀中恕抬起头来。
勤勤轻轻地说:“看,檀先生,长得似她也不是我的错,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张怀德点头,“说得好,勤勤,说得好。”
“檀先生,你十分幸运,你与廖女士真心相爱,但我,我完全是被动的。”
檀中恕低声说:“这是她最后一个心愿。”
太使人为难的一个心愿。
勤勤忽然觉得寂寥,“你们太令我自卑了,原来根本我就算不懂画画也不打紧。”
张怀德终于开口:“我的预感不错,早知此事不会顺利。”
勤勤说:“谁不想名成利就,一帆风顺,我不能利用自己来利用你,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想通。”
檀中恕苍白着脸,维持缄默。
勤勤对张怀德说:“我先走一步,明天再来陪廖女士说话,现在,只有你才可以安慰檀先生。”
张怀德才是廖怡的最佳承继人,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深爱他。
勤勤拉开门出去找车子。
张怀德轻轻说:“那孩子,三言两语就破除魔咒。”
檀中恕答:“她也经过很大的矛盾挣扎,在纽约那段时间,我们差点成功。”
“但是她的意志力终于取胜。”
檀中恕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喃喃说:“我却让自己输给廖怡。”
输得甘心乐意,从来没有后悔过。
张怀德感喟地想:她又是为何留在檀氏画廊十多年。可见也是故意输给檀中恕。
只听得檀中恕说:“请勤勤代我们瞒着她。”
“勤勤会的,勤勤再懂事不过,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曾经想,假以时日,爱上她并非难事。”
“感情并非一件可以常理推测的事。”
张怀德看着他。
“开头的时候,真令人困惑,有时候分不清她是廖怡抑或是文勤勤,但后来就明显了,她是她,她一直是文勤勤,实质上她一点也不像廖怡。”
“但是当勤勤默默坐着作画的时候,又活月兑似廖怡。”
檀中恕太息,“你认为是吗,我想我们都太爱廖怡了。”
他俩无比沉重。
勤勤的心情刚刚相反,好久没这样轻松。
她十分记念廖怡,为她将逝的生命可惜难过,但勤勤内心那种持续多月的彷徨感已经消失。
她回到家中,来为她开门的竟是表姐。
“勤勤,终于碰到你了。”珉表姐快活地雀跃。
这一阵子她在文家的时间比勤勤还多,碰面也不算意外。
勤勤心不在焉,“我母亲呢?”
“在附近美容院烫头发。”
勤勤已经有多日没见过母亲,“妈最近成为大忙人。”
“勤勤,我有话跟你说。”
“我很忙。”
“只需十分钟。”
“好的,我能帮你做什么?”勤勤直看到她眼里去。
她的珉表姐有点意外,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勤勤变了。
从一个得过且过、无甚志向的小女孩变得精明磊落。
得到一点名气之后,她充满自信,待亲戚客气中维持一大段距离,不卑不亢,恁地厉害。
勤勤见表姐三分钟不开口,已经催她,“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