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渐渐地她觉得这个愿望不大可能实现,因此更加想得厉害。
扰攘半晌,总算吃过年夜饭。
大抵也不必做糖点心了,没有拜年的人。
杨光的电话又到。
勤勤于是问:“小杨,你可听过有位檀中恕?”
“有这样一个人吗,哪一行的?”
“你比我还糊涂,檀氏画廊你有无印象?”
“啊,你出来,我说予你知道。”
“现在不用你我也晓得了。”
“听说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么会,明明叫檀氏画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听人说的,勤勤,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出来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钟后在我家楼下等。”
临出门,文太大问:“同谁出去?”
“小杨。”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门口站住脚。
“当心日后人人以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后再说。”
她下得楼来,小杨已经准时站在门口。
她问他:“你有没有去过檀氏画廊?”
“没有。”
“真驴。”勤勤取笑他。
“喂,客气点好不好,那是个颇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画廊,实际上是个艺术品转手站,要不你想买画,要不你想卖画,否则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声。
“我们两种人都不是,很难进得去。”
“他们是否赚很多钱?”
“当然,”小杨很感慨,“艺术家往往穷一辈子,过身之后作品却叫这些人炒得炙手可热,从中获利。”
勤勤笑,“你开始愤世嫉俗了。”
“这是事实,他们也捧在生的画家,抽佣金抽得离了谱,你听过三七分帐没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吗?”
“不过有时气馁,巴不得有机会给他抽七成,你没有见过我的习作吧,每隔一段时间,一捆捆地被家母当垃圾般丢到楼梯间,因为居住环境狭窄,容不了这许多废物,开头我还拣回来塞在床底下,母亲又清出去,最后同我摊牌:‘杨光,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不连人带画搬出去?’这才不敢同她作拉锯战。有时我想,就算一张画卖十块钱,也已经不错了。唉,稀世名画,当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时候,可能他们也这样对他。勤勤,人就是这样疯掉的,八十年后,连鸢尾兰这种很普通的习作居然得价五千万美元,世人终于进入他的疯狂世界。”
“我们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当初怎么进的这一行?”
“那里有间咖啡店。”
勤勤自顾自向前走,杨光跟在后面。
两人找到一张位子,挤着坐下,四周围闹哄哄,根本没办法谈话。
不过咖啡倒是很甘香。为什么进这一行?普天下的行业,只有从事文艺工作可以乱发牢骚,喏,一句怀才不遇解决所有烦恼,从来没有学艺不精这回事。
小杨说:“夜深了,在饭桌上画国画,还给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别多。”
“对不起勤勤,但我爱画。”
“爱已经是最大的报酬,来,我请你,我们走吧。”
小杨沮丧,“我又破坏了约会的气氛。”
“没关系,朋友嘛,朋友要来什么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从来不灰心。”
“上一次开的画展不是很好吗?”
“八人联展,有什么意思。”
他们挤进花市,勤勤忍不住,买了几盆水仙,扛得双臂发酸,才抬了回家。
小杨很不放心地问:“我有没有扫你的兴?”
“你别耿耿于怀,放完假再见。”
两人在门前道别。
她比小杨幸运,旧房子地方宽大,她霸占了父亲的书房,画具成年累月地摊开,根本从不加以收拾,怕积尘便用块布盖住,也是成地的画。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书房静静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卖画,她舍不得,也不见得有人要,皆大欢喜。
前两年卖父亲的印石,瞿德霖亲自上门来同文太太办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纹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办,也并没有卖得好价钱,内地大量外销,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么矜贵了,田黄、鸡血,要多少有多少。
买回来的时候都是老价钱,勤勤记得父亲东模模西模模又是一天,人们说的玩物丧志就是这个意思。
祖父创办的布厂一下子给人并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这个模样。
勤勤微笑,但是父亲不是不快乐的。
终身钻营,为蝇头小利东奔西走是非常蚀人灵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辈子没为这些担心过,也真是福气。
画室中香气越来越浓,勤勤似进入一个无忧无愁的世界里,黑暗中一丝扰人的杂念都没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构思下一幅画的题材。
她在旧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伸个懒腰,高声问:“什么时候,今天几号?”
希望有人同她说:“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经睡了一千多年。”
但没有,王妈不耐烦地答:“早上九点半,小姐,你不月兑衣服不洗澡就睡得着,本事越来越大。”
老人家在不满意的时候才称勤勤为小姐,平时,只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与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杨的牢骚。
醒来,世上并没有过了一千年。
“母亲呢,母亲在哪里?”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见我们孤儿寡妇,每年她还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里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懒腰,“那我再回房睡觉。”
“吃碗面吧,特地为你做的。”
早上的阳光照进屋来,勤勤推开窗户往街上看,四邻都是老房子,大家都牢牢守着,希望有一日被地产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笔。
勤勤掉转头问王妈:“谁看得钱重一点,爸爸还是妈妈?”
王妈想一想,“两个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会算。”
“嘿,我也不会,就不用过日子了。”
“不会有不会的好。”王妈说。
“等到没有资格不会的时候,也只得会了。”勤勤感慨。
王妈笑,“最多话是你。”
“母亲多早晚才回来呢,怪闷的。”
“噫,有人客来了。”
“谁?”勤勤整个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只见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停在斜路处。
“怎见得是找文宅?”
王妈答:“脚步声一直走上三楼来。”
丙然,在文家门口停住,隔一会儿,门铃响起来。
王妈前去开门,站在门口,与来人交涉片刻,那位人客只是不进来,勤勤忍不住,便问:“谁?”
王妈掩上门,“司机送帖子来。”
什么,都十年不知有这样的事情了,只有在父亲最得意的时候,一个星期内可以收十张八张请帖,林林总总,各行各业,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妈同勤勤一般纳罕,“大年初一,有什么宴会?”
“等母亲回来看吧。”
“是指明交给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谁开这种玩笑呢。”小杨?不会,他没有黑色房车,也没有司机。
勤勤接过请帖,“谁家的车夫?”
“哎呀,我没问,都忘记这些礼数,也没有封红包。”
乳白色请帖约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暂且不去拆它,只望它看。
王妈探过头来,“谁送来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还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从不用裁纸刀,通常用手狂撕,拉开信封,十分豪迈。
这次她取来剪刀,轻轻把信封剪开,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时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