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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44页

作者:亦舒

“你为什么不肯离开?”

我不出声。

“带着我的钱,你出去活动活动,一年半载就成为名女人,我会帮你,你甚至可以用我的姓:勖姜喜宝。你别说,我这个姓还顶值尊敬。届时追求你的人不知多少,你总能挑到个好的嫁出去,即使嫁不掉,也能夜夜笙歌,玩个痛快,好好地出风头——何必跟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挨闷气?”

我燃起一支烟,深深抽一口,我说:“勖先生,这种女人香港也很多,你认为她们快乐吗?”

“你认为你现在快乐吗?”他说。

“我喜欢现在这样。”我说。

“那么多皮裘晚服与珠宝都心焦。嫦娥应悔偷灵药。”

“我喜欢穿大衬衫与牛仔裤。”我说。

“为什么?”他问。

“开头的时候,为了钱,为了安全,为了野心;到后来,为了耻辱,为了恨,为了报复;到现在,勖先生,请不要笑我,现在是为了爱。我爱你。”我说。

他一震,没有看我。

“自幼到大,我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我。我不对任何人负责,也没有人对我负过责任。我不属任何人,也没有人属于我。可是现在我知道我应该留在什么地方。”

“你是可怜我这老人?”

“你?”我苦笑,“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勖先生再过十年跑出去,要多少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争着扶你?”

“为什么你不走出去让许多二十来岁的男孩子来扶你?”

“我看穿了他们,每一个。”我乏味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要我的心还是要我的钱?做一个女人要做得像一幅画,不要做一件衣裳,被男人试完又试,却没人买,侍残了旧了,五折抛售还有困难。我情愿做一幅画,你勖先生看中我,买下来,我不想再易主。”

“主人死了呢?”

我站起来,“死了再说,我活一天算一天,哪里担心得这么多!你死了再说!”我急躁起来。

“你的脾气一点儿也不改。”他微笑。

“很难改。”我又坐下来,“连勖存姿都容忍我,别人,管他呢。”

他喃喃地说:“我也看不到有什么好的男孩子……以前家明是好的……像家明这样的男孩子也不多了。”

家明。

我温和地说:“别替我担心。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多想无益。”

“可是你老关在家中……”他担心得犹如慈母一样。

“他会来敲门,你放心。”我说,“该我的就是我的,逃不了。”

“你真是不幸。”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喜宝——”

“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师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啊,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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