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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27页

作者:亦舒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避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第六章

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惊醒,宋家明坐在我床边。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里坐在那里看似睡觉。

“你一额是汗。”他说。

“天气很热。”我撑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气。”

“你做了恶梦?”

“梦是梦,恶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我虚弱地问。

“你为什么不哭?”他问。

“哭有什么帮助?”

“你应该哭的。”

“应该?谁说的?”

“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

“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叹口气。

“咸密顿看上去像个好人——”

“家明,”我改变话题,“有没有女人告诉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点点头。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没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会来不及地告诉朋友,他有过多少女人。同样地,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强迫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时候,我喜欢你多点儿。”

勖存姿说过这话。

我问:“因为我没有那么精明?因为我合上眼睛之后,看上去比较单纯?”

“你什么都猜到?”他诧异。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说过而已。”我说。

他叹口气:“勖存姿。”

“是。”我说道,“你也一样,什么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脸。

我说:“天还没有亮,你陪我睡一会儿。”我让开一边身子。“来。”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边。“这很危险的。”

“不会。”我说,“我很快会睡熟。”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觉。听着他的心跳,我有一种安宁。我从来没有在男人身边睡到天亮。没有。我与男人们从来没有地老天荒过。

但是我与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说:“我一直没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会控制自己。”

“聪慧知道会怎么样?”我笑着起床。

“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们今天问咸密顿取回骨灰。”他说。

“为什么?”

“带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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