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饼外套,自己去开门。
勖存姿转过身子来,我看着他,手在门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我摊摊手。
“我得罪了你?”他间。
我摇头。公主才有资格被得罪,我是谁?我牵牵嘴角,拉开门。
“姜小姐——”他有点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问,“你看上去像嫖客?我们两个人都不是那种人,为什么你要把情况暴露得这样坏?”
他说:“我喜欢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还是笑了。
“但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你不可以这么快买下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许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这是人与东西之别。”我转头出门。
“姜小姐。”勖存姿在后面叫我。
我已经离开,在街上截一部街车,他或者以为我是以退为进,随便他怎么想,我呆坐在计程车内,车子向家那里驶去,我下年度的学费,我想,学费没着落。生活费用。我的母亲要去嫁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刚才勖存姿给我一个机会。我凄凉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卖我拥有的来换取我所要的。我绝不想回香港来租一间尾房做份女秘书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这种机会。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把车往回开。”
“什么?”司机转过来问。
“往回开。”我说,“我刚才上车的地方。”
司机好不耐烦。“喂,你到底决定没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条路走?你想清楚。”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请你往回开。”
司机看见我哭,反而手足无措,“好好,往回开。”他把车子掉头,“别哭好不好?小姐,我听你的。”
我不会怪社会,社会没有对我不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下车时我付他很多的小帐,司机投我以奇异的目光,然后离去,在倒后镜还频频看我数眼。
我按门铃,低声轻咳清清喉咙。
来开门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丝惊喜。“姜小姐。”
“我回来了,我适才不高兴是因为那戒指上的石头太小。”我很平静地说。
“姜小姐,对不起,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的关系我的时间太少,我很愿意走正常的追求路线,但是——”
“我明白。”我说,“但是你将你自己估价低,勖先生,你并不老,比我好得多了,我除出青春,什么也没有。”
“姜小姐,谢谢你回来。”他微笑说。
他是那么镇静,感染了我。
“你有——什么条件吗?”勖存姿问我。
“有。我要读书。”我简单地说。
“当然。你在剑桥的圣三一学院。”他说,“我会派人照顾你。我会在剑桥找一层房子——管家、司机、女佣,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谢谢你。”我说,“你呢?你有什么条件呢?”
“你有男朋友吗?”他间。
“没有。”我说,“现在开始,一个也没有了。”
“你会觉得闷厌,我不会反对你正常的社交。”他说。
“我明白,勖先生,你会发觉我的好处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说。
“你会不会很不快乐?”他不是完全不顾虑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吗?勖先生。”我看着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签一个名字,把空白支票画线给我,“到首饰店去另买一只戒指。”
“谢谢。”我说,“呵,”我想起来,“聪恕约我明天与他见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视我。“你应该知道如何应付他。”
我说:“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有什么分别?”他问,“推掉他。”他停一停,“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头笑。这使我想起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你,你已是马家的人了……”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开车送你出去。”勖存姿说。
“谢谢。”
在车子中他缓缓地说道:“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欢’过你。”我说,“别忘记,在花园中,当我还不知道你很有钱的时候,是我主动勾搭向你说的话。”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我会记得。”勖存姿微笑。
从此之后,他没有叫过我“姜小姐”。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时此刻才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在此处放你下来可好?这区珠宝饰店很多。”他说。
我点点头,下车。我跟他说:“我不会买得太离谱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闲地走入珠宝店,店员们并不注意。我心中窃喜,随即又叹口气,把那张支票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乐,黑暗罪恶的喜乐,左手不让右手知道,一切在阴暗中交易。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钱,兴奋莫名。
我坐下。
一个男店员向我迎上来。他问:“小姐,看什么首饰呢?”他微笑着。大概以为我会买一只K金小鸡心,心面镶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钻。
我问:“你们店里有没有十卡拉左右全美方钻?”声音比我预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员马上对我改观,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他答:“我找我们经理来,小姐请稍等。”
我到经理室去挑钻石。我对珠宝并不懂太多,结果选到的一粒是九点七五卡拉。全美,切割完整,但是颜色不够蓝。那经理说:“姜小姐,如今这么大的钻石,十全十美很难的。”
“我不相信。”我说,“我要十全十美的。”
经理犹疑一会儿问:“姜小姐,你是付现款吗?”
我抬起眼。“你们难道还设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头上订一颗方钻,倒真是十全十美,不过小一点。”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说。
“那么还有一颗,也是客人订下的,十二卡多。”他瞪着。
“拿出来瞧瞧。”我说
那经理轻轻叹息,去取钻石,相比之下,先头那一粒简直成了蛋黄石。我说:“把这颗镶起来,越简单越好。”
“小姐,镶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细,才五号。”
“我喜欢戒指。”我说。
“你戴起来钻石会侧在一边的。”这经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来,摊开。“我喜欢侧在一边,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帐。多少钱?”
他看见支票上的签名,很错愕。大概勖存姿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这个签名。
“怎么镶呢?一圈长方的碎石——”他还噜苏。
“什么也不要,在石头四周打一个白金环,多少钱?”
他把价钱写在纸上。“我们与勖先生相熟,价钱已打得最低——”
我已经把数字抄在支票上。我说:“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兑现,”我站起来,“趁银行现在开门。”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开珠宝店,去找母亲。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着玻璃柜窗看她,她正在补粉。刚吃完饭盒子吧。可怜的母亲,我们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远看,老妈还真漂亮的,宝蓝色制服,鹅黄色丝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没听见,第二次她抬起头来,向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