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珊去探访父亲。
屋里的鱼缸大了,鱼的种类更多,植物十分繁盛,杨汝得摊开一张摺枱,上边放着几百枚贝壳。
“啊,”之珊问:“你开始收集贝壳?”
“从前也有兴趣,现在多了时间,比较用心。”
之珊一路看过去,“这是扇贝,这叫天使翼,我最喜欢的种类,这是骨螺,这叫宝贝,那是翁戍……”
“咦,你知得不少。”
“皮毛。”
“之珊,你聪明而不好学。”
“像爸爸。”
杨汝得大笑起来,脸上有许多许多皱纹。
“之珊,你心绪如何?”
“需要一段时间治疗。”
“健康呢?”
“老觉得是一个残疾人,手脚不比从前听使唤。
“将来医学昌明,我可换过肢体。”
案女笑半晌。
之珊问:“你仍学德文吗?”
“最近学葡文。”
“葡国女子最漂亮。”
“你我英雄之见略相似。”
“爸,为甚么不专一?”
“你像我,你应当知道。”
之珊抗议:“我没有不忠,我甚至还没有结婚,我有权选择。”
“是该选定一个的时候了。”
“是吗,爸,你也关心这个?”
案女谈笑甚欢,这真是稀罕的事。
“爸,之珩的生父是甚么人?”
“我从来不问。”杨汝得有他的优点。
“你可喜欢之珩?”
“你可记得我待之珩与你一样?”
这的确是真话,在之珊记忆中,父亲对两个女儿都热情。
“但是有一年她忽然知道自己身世,从此与我疏远。”
“谁,谁残忍地把这事告诉她?”
“我猜是你母亲。”
之珊叹口气,“记得吗,从前我们说到第三句话,不是有电话找,就是秘书来催,你们每天晚上有应酬,周末累得起不了床,最后我与之珩都去了寄宿,更加见不到父母。”
“子女大了总会离开父母。”
“你有无遗憾少个儿子?”
杨汝得笑,“之珊,遗憾是一种高层次的情感,你母亲或许会遗憾嫁我这样的浑人,我有甚么遗憾?三十年来又吃又拿,到了今日,仍然衣食不忧,夫复何求。”
这不是可以假装出来,他真看得开。
“你的确不知晶晶下落?”
“你问过几次了?”
之珊笑,“七次,七十个七次。”
“不,我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你怎么样看她?”
“年轻,有点姿色,虚荣、崇尚物质、贪婪、爱不劳而获,同时下一般年轻女子没有分别。”
“可有挂念她?”
“没有,”杨汝得很坦白,“我已付出代价。”
“可有想到往事?”
“有,常常想到假使不进杨子,今日命运一定大不相同。”
“后悔?”
杨汝得摇头,“人很难回头,穿过意大利皮鞋,柔软服贴舒适,很难再降级穿别的,开惯德国房车,静寂安全性能高超,再也不愿坐日本车,我没有抱怨。”
“有无想过与妈妈复合?”
杨汝得笑,“这是甚么杂志的访问?”
“杨子周刊记者。”
“没有可能,亦无必要,大家话不投机,感情生疏,她时时抱怨我,却不责怪别人……我今日乐得清静。”
这时门口有人叫:“杨,杨,出来帮忙。”
“来了。”
门口是一个褐色皮肤的南欧女郎,会讲粤语,笑着说:“篮子里有大蟹龙虾,今日我做海鲜。”
杨汝得留女儿:“之珊一起吃晚餐。”
之珊笑答:“我约了人,改天吧。”
杨汝得有点失望。
之珊轻轻对父亲说:“我很替你高兴。”
她驾车走了,车子驶到一半,才觉得冷。
她顺手取饼羊毛披肩搭肩上。
猛地想起这还是甄座聪送的礼物:“之珊,淡蓝色最适合你。”
她并没有把披肩扔出车去,只是想,这半年真是多事,现在已经是冬天,她把那双绒线手套也戴上。
之珊把车子停在银行区,一个人逛街看橱窗。
衣物式样都不合她意,她觉得自己苍老。
左臂仍不能弯过去触及背脊,真令她气馁。
“杨之珊?”
她转过头去,“呵,伍医生。”
“之珊,你一个人?”他一眼看到她戴着他的手套,耳朵烧红。
他本来同一班朋友在一起,立刻撇下他们说:“你们先去吃,我来结账。”
其中一个朋友说:“反正要吃饭,相请不如偶遇,大家一起好不好。”
伍尚勤看着之珊。
之珊微笑,“那么,该由我请。”
“吃了再说。”
他们走进地库吃日本菜。
已经订了十个人的位子,之珊坐在角落,自斟自饮。
伍尚勤问:“坐得舒服吗?”
之珊点点头,这时才月兑下手套,郑重收入手袋。
伍尚勤都看在眼内。
“今日天气冷,为甚么不穿大衣?”
“一时忘了。”
菜上来,他把整碟软壳蟹放在之珊面前,同伴哗哗叫,他只是陪笑,“再叫好了。”
之珊想挪一挪腿,他连忙让开给她坐得舒服些。
吃完饭,他抢着付账,与之珊先走。
“可有吃饱?”
之珊点点头。
他月兑下大衣给她穿。
两个人在闹市街头散步。
天下过雨,地下颇为泥泞,实在不是漫步的好地方。
情侣在市区根本没有地方可去。
伍尚勤像是有话要说,几经艰难,才开得了口。
“之珊,下个月我会离开本市。”
之珊看着他,“呵,你要去哪里?”
“到多伦多大学读儿科。”
之珊笑出来,“真的?”有缘分的话自然凑巧。
“没想到你那样高兴。”他有点懊恼。
“有地址没有?”
“暂时住表叔家,听说大学附近住所十分紧张,许多学生索性临时在校园扎营。”他把地址电话写给她。
之珊说:“付多一点租就可以找得到好房子。”
“真是金钱挂帅。”
之珊轻轻说:“我有空来探访你。”
“你会来?”他大喜过里。
之珊点点头,“我很熟那个城市。”
他送她到家门,之珩还没回来,四只顽皮好奇的小眼睛到门口探望。
“外婆呢?”之珊问。
“外婆出去买中药。”
伍尚勤意外到极点,“你们三代同堂一起住?”
“可不是,挤得透不过气来。”
“真难得。』
“家里比较乱,不请你进来了。”
“杨之珊,记得来找我。”他无限依恋。
之珊点头。
他转头离去,两个小孩朝他摆手,他又回头看之珊,她瘦削白皙的小面孔叫他难忘,微微曲折的左腿不是伸不直而是一时还不愿伸直,更惹人怜惜。
他终於走进电梯。
饼一个星期,之珊也动身了。
她果然连一件行李也没有。
母亲带了两大箱衣物,全是度身订做的中式服装,充满异国风情;苹果绿捆鲜紫色宽边的旗袍,墨绿配粉红色如意图案的短褂……
到了中年,不讲穿讲吃,还做甚么?
之珊一直不说话。
谈女士问她:“不开心?”
“不——”之珊正想找个藉口。
“元忠来了。”
周元忠匆匆赶到,把一只篮子递给之珊,“给伯母在飞机上吃与读。”
之珊微笑,“谢谢你。”
他看着她,又看看她的手套,绒线指尖有点脏了,他说:“这双手套,属於一个人吧。”
之珊不出声。
之珩在一边催:“时间到啦。”
母女一起走进海关。
之珊自从受伤后不再爱表现辞锋,特别沉默。
一上飞机她摆下座椅就睡觉。
惺忪间看见母亲在吃黑枣嵌胡桃,手中读的袋装书叫“别为小事流汗——中年女子篇”,这两样想必是刚才周元忠交给她的,想得真周到。
周这个人的确有点意思,若是黑心,留着他,叫他奉献心思时间,生活必定惬意得多。
但之珊不会那样自私,一个人所有的,不过是那几年青春力气,白白糟蹋人家时间,会遭天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