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自抽屉里取出一件礼物,“给你。”
“我?”
“你生日,不是吗?”
“你记得?”
他摆摆手,“老朋友。”
“是,老朋友,不念旧恶。”我与他握手。
我拆开盒子,是一只古玉镶的蝴蝶别针。
“当年在嘛罗上街买的。”他解释,“别告诉我你几岁,肖蝴蝶的人是不会老的。”
他把话说得那么婉转动听,但我的心犹似压着一块铅,我情愿我有勇气承认自己肖猪肖狗,一个女人到了只承认肖蝴蝶,悲甚,美化无力。
电话响,老张接听,“你前夫。”
我去听,史涓生祝我生日快乐。我道谢。
我早说过,他是一个有风度的知识分子,做丈夫的责任是他舍弃了,但做人的规矩他仍遵守。我不只一次承认,不枉我结识他一场。
“有没有人陪你?”涓生说。
“没有。”我说。
“今年仍然拒绝我?”
“你出来也不方便。”我简单地说:“别人的丈夫,可免则免。”还打个哈哈。
“你的礼物——”
“不必了,”我冲口而出道,“何必珍珠慰寂寥!”
他默然,隔了很久也没有收线,我等得不耐烦,把话筒搁上。
老张把一切都看在限内,他闲闲地说道:“子君,你最大的好处是不记仇。”
我苦笑。人家敢怒不敢言,我连怒也不敢,即使把全世界相识的人都翻出来计算一遍,也一个也不恨,除了恨我自己。
“同你出去好不好?去年咱们还不是玩得很高兴吗?”
我摇摇头。
“我同你到杨帆家去,叫他唱《如果没有你》给我们听听。”
我摇摇头。
“到徐克那里去看他拍戏,他也许已经拍到林青霞了。”
“别骚扰别人。”
“我新近认识郑裕玲,这妞极有意思,多个新朋友,没什么不好,我介绍给你。”
我说:“人家哪有兴趣来结识我。”
“子君,是不是我上次把话说重,伤害了你?”
“没有,老皮老肉,又是老朋友,没有了。”
“子君,我害怕,你脸上那种消极绝望的表情,是我以前没看见过的。”
我想到那个梦,在梦中看见那个自己,就是老张现在看到的子君吧。你别说,是怪可怕的。
“我很累,我要回家。”
“子君——”
“不会有事的,我总有力气同环境搏斗。”
但其实巴不得一眠不起,久不久我会有盼望暴毙的时刻。
到家,电话铃不住地响。
准是子群。
好心人太多了。
我取起话筒。
“子君?”是个男人。
“是我。哪一位?”
“子君,我是翟有道,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原以为心头会狂跳,谁知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你在哪里?”我听得自己问。
“在香港。”
“你到香港来?干什么?”
“讨债,你欠我一百五十元美金,记得吗?”他笑,“代你垫付的。”
“是的是的。”
“还有送货,你有一叠照片在我此地。”
“是的是的。”
“其实我是来做生意。”
“是的。”
“我们可以见个面?”
“今天?”
“今天!今天只剩下六小时,为什么不呢?”他说,“出来吃顿饭可好?”
“你住哪里?”
“我爹妈的家,在何文田。”
“我们在尖沙咀码头等。”
“旗杆那里?”他问。
真要命,十七岁半之后,我还没有在旗杆那里等过人。
放下话筒,简直呆住。
翟君回来了,而且马上约见我。
我飞快地装扮起来,飞身到尖沙咀码头,比他早到,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的情况来,约男朋友的地点不外是大会堂三个公仔处、皇后码头及尖沙咀码头。
我低下头笑,谁会想到若干年后,我又恢复这种老土的旧温情?安儿知道的话,笑歪她的嘴。
翟君来了。
他就是走路,也充满科学家的翩翩风度——我知道我是有点肉麻,不过能够得到再见他的机会,欢喜过度,值得原谅。
翟有道淡淡地向我打招呼,一边说:“天气真热。”
我这才发觉自己背脊已经出了一身汗,白色衬衣贴在身上,是紧张的缘故。
他打量我,“你还是一样,像小安的大姐。”
我笑笑,“小安好吗?”
“这次我直接自三藩市来,没见到她。”
“我的电话地址不是她给你的?”我问。
“呵,是我早就问她要的。”他伸手进袋。
我窝心一阵,颇有种大局已定的感觉。
“子君,打算带我到哪儿去吃饭?”
“你爱吃什么?”我问。
“自制斑戟,加许多蜜蜂酱那种。”他提醒我。
我微笑,“明早再吃吧,现在去吃些普通点的海鲜。”
“白灼虾,我最喜欢那个。”
“我请客。”
他并没有与我抢付帐。
饭后我们一起散步……
我问,“你在香港要逗留多久?”
“多久?我不回去了,我是应聘而来的。”
“啊?”我喜出望外,张大嘴,愕然地没有表情。
他是为我而来?不不,不可能,一切应在机缘巧合,他到了回家的时候,我偏偏又在这里,他在此地没有熟人,我们名正言顺地熟络起来。
这也已经够美好了,我并不希冀谁特地为我千里迢迢赶来相会,凡事贵乎自然。
“很多事不习惯,”他模模后脑,“回来才三天,单看港人过马路就吓个半死,完全不理会红绿灯。”
我笑,“为什么忽然之间回来。”
“不知道,想转变环境。父母年事已高,回来伺候在侧也是好的。”
我鼓起勇气,推销自己:“你有空会常常跟我联络吧?”
“哦,自然。”
“家中可多亲戚?”
“很多。”
大概都忙着同他介绍女友,我想,无论结局如何,多翟君这个朋友,绝对是好事。
当夜他送我返家。在门口我同他说:“好久没这么高兴。”的确是衷心话。
他说:“我也一样。”他的表达能力有进步,比在温哥华好得多。
我们依依不舍地道别。
第二天我边工作边吹口哨。
老张白我一眼,不出声。
我吹得更响亮。
他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学会的?”
“开心的时候。”
“是吗?你也有开心的时候?”
他挪揄我。
我不与他计较,继续哼哼。
“第一批货,共三个款,每款三十种,已全部卖清。子君,你的收入很可观,我将开支票给你,不过店主说项链如能用彩色丝带结,则更受欢迎。”
我耸耸肩,“我无所谓,一会儿就出去办。”
“你再想些新款式如何?”
“暂时想不出来。”我擦擦手。
“发生什么事?”他疑惑地问,“子君,原谅我的好奇,但我无法想象昨日的你与今天的你是同一个女子。”
我太开心,要全球享用我的欢欣,冲口而出,“老张,他来了,他来看我。”
“啥人?”
“喏,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人。”我有点腼腆。
“啊,他来看你?”老张放下手中的泥巴。
“不是特地。但无论如何,我们昨天已开始第一个约会。”我说。
老张脸色凝重。
“怎么?你不替我的好运庆幸?”
“他爱你?”
“老张,活到这一把年纪,什么叫爱,什么叫恨?”我说,“我们于对方都有好感。”
“子君,别怀太多希望,本质来说,你仍然是很天真的一个人。”老张批评,“不够专业化。”
我笑问:“做人还分专业化、业余化?”
“子君,”老张说,“告诉你,这件事情未必顺利,他接受你,他的父母未必接受你。
“言之过早,”我说,“不知多少年轻女孩看着他晕浪,他未必会挑我。”
老张凝视我,“子君,你瞒不过我,你若没有七分把握,就不会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