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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门 第2页

作者:亦舒

只听得师傅说:“金瓶,你有黑眼圈,可是疲倦,抑或心中渴望什么?”

“我是有点焦虑。”

“可要度假?”

“我有话想说。”

“好,你说。”

金瓶像是考虑怎样开口。

玉露诧异:师姐想说什么呢?她何来胆子,居然与师傅对话。

师傅转了一个姿势,好让按摩师捏她腰部。

黄色缎子上织出一只只小小精致的蜜蜂,那是拿破仑的皇室标志。

终于金瓶这样说:“一向以来,我们都不知道信封里是什么。”

师傅语气一点也没有变,她这样答:“你想知道?那不过是一张银票本票,用来支付灯油火蜡,你们的学费及生活费,病了看医生,近视配眼镜,牙齿不齐配牙箍,还有,订购时装,缴付房租。”

真的,这笔开销,长年累月,非同小可。

师傅感喟,“把你们三个带得这么大了,不惜功本,乘飞机从来不搭经济舱,暑假送到瑞士学烹饪,冬季在阿士本滑雪,春假到罗华谷看酿酒,感恩节往黄石公园露营,请问,有何不妥?”

“我们——”

“你只是代表你自己,别用我们这两个宇,你师弟师妹不一定有什么不满。”

金瓶终于说:“外边都采用经纪人制度了。”

师傅在屏风后坐直了,声音仍然不愠不火,“你想怎样?”

“师傅,得来的酬劳,你不如抽百分之三十或四十佣金,余者让我们平分吧。”

“你可与师弟谈过这个问题?”

“有,他知道赵氏门生都采取这种合作方式,他们管理方式十分现代,收入都摊开来分配。”

“你对我这种家长式经营表示不满?”

金瓶轻轻说:“这行渐渐式微,很难有新人入行,玉露也许是最后一个,我不打算收徒,无人养老,总得为自己打算。”

玉露屏息,说得虽然是事实,但是语气不甚客气。

“你已有离心,羽翼已成,打算自立门户,可是这样?”

金瓶这时也十分佩服师傅,听到徒儿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声音仍然不愠不火。

金瓶说:“我一向敬佩师傅。”

师傅给她接上去:“只是时代已变。”

忽然之间,师傅徒弟一齐笑出来。

“你几岁开始跟师傅找生活?”

“五岁,我在浦东出生。”

“你为何流落街头?”

金瓶的声音无悲也无喜,她据实答:“生父把我寄养在一名亲戚家中,他随即失踪,一年多不付生活费,亲戚一日带我逛街,转头失去影踪,叫我流落街头。”

“没想到你还记得。”

金瓶说:“我记得很清楚,肚子饿身体脏,头上有巴掌大的癣疮,一直流脓,乳齿因营养不良逐颗落下。”

玉露还是第一次听到平日既美又骄的师姐的故事,不禁惊骇,她扶看一张椅子,慢慢坐下。

金瓶仍然笔直地站在师傅面前。

“后来呢?”

金瓶知道师傅用意。

“后来师傅把我自乞丐头子手中领了去,把我洗干净,让我上学,教我手艺。”

“对,十五年之后,你反客为主,叫我抽百分之三十佣金。”

“师傅,我已经为你工作了十五年。”

“金瓶,我不想多讲,新式合作方式不适合我,你要不照老规矩,要不离开这里去自立门户。”

她一口拒绝。

金瓶低下头。

“你尽避试试看。”

“秦聪会跟我一起走。”

师傅放下咖啡杯“爱走的,立刻可以走,不必等到明天。”

这种管理手法,其实十分现代,谁要走,尽避走,恕不挽留,公司至多结业,绝对不受威胁。

“玉露,你留下来,我有事给你做。”

金瓶一个人走出师傅的书房。

秦聪坐在栏杆上等她。

英俊的他穿看蓝布裤白衬衫,看到师姐灰头灰脑地出来,微微笑。

“一看你那晦气样就知道谈判失败。”

金瓶不出声,坐在石阶上。

秦聪移到她身边。

“现在,师傅知道你已经有了离心。”

“她一直知道我的想法。”

“你真舍得走?”

“我总得为自己着想。”

“你哪里有师傅的关系网络。”

“可以慢慢来。”

秦聪摇摇头,“死心不息。”

“我要是走的话,你跟不跟我来?”

秦聪笑笑,不答。

稍后他说:“我一直记得师傅是我救命恩人。”

金瓶知道秦聪并不姓秦,他是华人与菲律宾女子所生,孤儿院长大,金瓶在八岁那年才见到师傅把他领回家,当年秦聪已经一板高大。

秦聪笑,“那年我们住在香港缆车径,记得那个地方吗?”

“记得,第一次吃果仁巧克力,以为果仁是核,吐到地上。”

“那时你已是小美人。”

“美,美在何处?皮肤上老茧在医生悉心照料下一块块褪下露出新肉,像件怪物。”

“可是你的十指在我们三人之中最最灵活。”

金瓶举起那十只尖尖的手指笑了。

“何必离开师傅,我打算送她归老。”

“我却想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生活。”

“金瓶,别奢望,你我本是社会渣滓,应当庆幸侥幸存活。”

“秦聪,我不如你乐天知命。”

秦聪吻她的手。

她忽然轻轻说:“秦聪,说你爱我。”

他们背后传来嗤一声笑。

秦聪转过身去,“过来,小露。”

“师傅叫我们去伦敦工作。”

“几时出发?”

“后日。”

玉露坐到秦聪的膝盖上。

三个孤儿,类似的命运,大家都是混血儿。

金瓶有高加索血统,皮子雪白,大眼有蓝色的影子,秦聪黝黑,似南欧人,小露啊她来自越南的孤儿院,她有一头卷发。

金瓶站起来,“我累了。”

“去休息吧。”

橙花香更加馥郁,当中夹杂着一股略为辛辣的香味,金瓶知道师傅正在吸烟,她老怨身子痛,一吸就好,今午,那姓刘的商人闻到的,也正是这种烟。

她走进寝室和衣躺下。

真是,生活得像千金小姐一样,夫复何求。

许多行家,还得在人潮里,逐只荷包扒,里边许得只十元八块,弄得不好,抓住打一顿。

枕着雪白羽绒枕头,回忆纷杳。

金瓶怎样会认识那帮吉卜赛流浪儿?她也是他们一份子。

几岁就出来混:“先生,买枝花,先生,买枝花给你漂亮的女朋友”,不到一刻,事主的背囊腰包已被锋利的小刀片界烂,财物全失。

一日,她照常在火车站找生活,忽然警察队伍扫荡扒手,不到片刻,已有二三十名扒手落网,垂头丧气,押解上猪笼车。

其中包括与她那帮的乞丐头子在内。

小小女孩落了单。

站在她不远处,有几个大人在看热闹,他们衣着光鲜,分明是来消费的游客。

两男一女,一个胖一个瘦,胖的比较老,瘦的年轻,那女子约廿多岁年纪,一张脸漂亮得像画出来一样,她穿的大衣,镶有一条皮草领子,每当她说话,呼出气来,那银灰色长毛就微微拂动,好看煞人。

金瓶轻轻走过去。

老丐说过,倘若失散,先设法吃饱,然后混在人群中,在火车站附近等大队,时时跟在大人身边,佯装是人家的孩子,到了天黑,要藏身隐蔽的地方。

金瓶缓缓伸手进那件有毛领子的大衣口袋。

电光石火间,她的手已被人抓住。

她听一把笑声:“唷,大水冲倒龙王庙,班门面前弄大斧,孔夫子跟前卖文章。”

那美貌女子无比诧异,蹲子,细细打量金瓶。

这时胖子已放开金瓶的手,“走,走。”他赶她。

金瓶像是知道生命在该剎那会有转机,小小的她站定了不动。

那女子轻轻说:“把手表还给我。”

金瓶乖乖把手表还给她,那女子用戴着手套的手接过。她一看扒去又归还的手表,皮带口整齐地割断,手脚非常伶俐,如果这小小孩童一得手就走,不再贪婪,早已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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