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坦白的承认,我想念小燕。
我曾经有好一段日子见不到她,因为我天天在四姊那里,可是这次是不一样的,这次……她哭了。
她是常常哭的,我见过她的眼泪,那一夜她忽然之间长大成熟起来,流了眼泪不愿意给人看见,甚至连四姊也没有看见,真是长大了,长大往往是心酸的。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我终于去找了她。
一日放学,不知道为什么,我上门去找她。
她亲自来开门的,而且笑著,见到我脸上也没有多大的惊异,只是说:“啊,家明,是你。”
我心里感觉到:天下间最后一个纯真的人也消失了。
她是几时开始学会做戏的?
受了欺侮受了伤害之后学会的吧?
她请我进屋子,我坐了下来,她照样的请我喝茶,吃饼干,我跟她在一起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平静,她一字不提那日发生的事。
我实在忍不住了,我说:“你要发脾气,发好了。”我说得很缓慢。
“发脾气?”她愕然,真的一样,“为什么要发脾气?”
我愣下去,我呆呆的看著她,我多么希望她再恢复以前那个傻气的小燕,但是没有可能,永远不能了。
我静默,不响。
她甚至一字不提那天发生的事,一字不提。
我坐了会儿,便告辞了。
小燕非常殷勤的在门口向我道别,请我有空再去。现在的她,与那一夜的她,是完全两样了,那一日她与我辩论爱情的观点,现在……
我耸耸肩。
我有什么资格要求那么多?我无权说任何话,我也不想说太多的话。
我来到她家,我尽了我的力量,她并不搭讪。
我只好回宿舍。
我很纳闷,每个人都长大了,而且长得那么快,几时我也长大呢?
第五章
我纳闷很久,而且也不再每天去看四姊,隔了这些日子,她应该习惯她的新生活了,她的新生活几时需要过我?
我只在周末去,我也客气起来,就像小燕,我也客气起来,从一开始那种血肉横飞的感情。我也冷静了下来。我是爱四姊的。爱一个人,并不是要为她死,如果为她死了,她得了好处,那又另作别论,可是现在我死了,反而累她娥眉,我不如冷冷静静的好,我也比较聪明起来了。
可是四姊最大的好处便是她待我以诚,她的确当我是一个朋友,不管是小朋友,大朋友,她当我是一个朋友,而且现在我是她惟一的朋友了。
那一日早上,她跟我说:“家明,我想到旧屋子去看看。”
我觉得奇怪,离开了那么久,她从来不想回去看,为什么今天?但是我从来不问问题的,所以陪了她去,而且我看不出她需要我陪的原因。她是一个独立的女子。
我们到了旧屋子,她有点紧张,是真的不安,手心仿佛冒著汗。我记得那一日她穿著一套考究的衣裙,一顶针织的帽子,非常漂亮。
她用锁匙开了门,推门进去。
那间漂亮的住宅跟以前一模一样,黄走的时候把它收拾得非常干净,四姊离开已有三个月了,这间屋子有两个月没人住饼,但是一样的整齐。
一只水晶瓶子里插著满满的玫瑰花,已经谢了,干了,干枯的花往往有种诡秘的感觉,美丽的哀伤。
四姊走到电话那里,拿起电话。电话线并未割断。想必是付了电话费才走的。暖气也继续开放著,一切都如常,仿佛准备四姊随时回来。
四姊坐在沙发上,很是静默,我陪著她。我在这些日子来如影子似的附著她,仿佛是一种默契,我从来没问过她是不是真需要我,她也没告诉过我。
一间静寂的屋子。
我记得以前在家里,也是这么静的。有时候屋子里只有我与我的侄儿。他才四岁,在小盆里养了一只小乌龟,有时候喂乌龟一粒饲料,他便很满足也蹲在那里看很久。他是一个美丽的孩子,当他蹲在那里的时候,我看著他美丽的膝,美丽的后颈,真替他惋惜,美丽的孩子可都是谪仙。
但是侄儿不知道,有时候他仰起头来,默默的给我一个笑。他使我哀伤,虽然美丽,他离不了人。
四姊这时候半垂著头,美丽的发脚,美丽的后颈。都跟一个四岁的孩子没分别。
她在等什么?
然后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了。
电话铃响得那么突然,我整个人吓得跳了起来,我的天,四姊已经搬离这间屋子三个月了,怎么如此巧,她一来就接上一个电话?
我看牢四姊。她脸上没有惊异,但是眼睛里闪过一阵温柔。
我明白了,这是约好的。
电话铃继续响著,四姊的手放在话筒上,随时预备拿起来听。
这是约好的。她没有骗我,但我的的确确有种被骗的感觉,就像我明明没有骗小燕,小燕深被伤害,她觉得我是骗了她。我不说什么。
我走到窗口去站著,失手摔了茶杯,一阵轻轻的碎裂,我心碎的声音是这样的吗?心是会碎的吗?在医学来说是不可能的,心是软体,不会碎、可以把它割碎,但是它不会裂开。
我把杯子的碎片拣起来,四姊终于拿起了话筒。屋子里这么静,我不用留神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那是黄的声音。
“云?”他说,“生日快乐。”
生日?我甚至不知道今天是四姊的生日。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就傻鸡似的闯了上来,不要说过十年八年,现在我都觉得自己可笑,我冷笑了,没有声音,然而我真的嘲笑了自己。
四姊不出声。
那边并不理,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你会来听电话的,以后没有这种电话了,以后你的生日,我要在你身边。云,我离了婚了,我会回来,回到这间屋子来,我要把事务理一理,也许我们会搬回香港去,只要你愿意的话。云,我刚才想,如果这电话一直没人接,那么就一定完了,你不再要我了。”
这时候,门铃也响了。
四姊说:“门响了,你等等。”她掩住电话筒,跟我说:“家明,烦你。”
我只好替她去开门。我只是个撞仆。我没有妒忌,没有悲伤,什么也没有,只是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穿制服的人,他满脸微笑,说:“国际花局。”手中捧著一大捆花,是粉红的玫瑰,当中一朵白的。玫瑰这种花是最最俗的,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子一本正经用缎带绑了起来。一大堆,香喷喷的,看上去又很漂亮。
我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我掏口袋付了一镑小费。
转头,四姊已经挂上了电话。
她的脸色如旧,但是眼睛里光辉四射,她自我手里接过了鲜花,她自然也知道是黄送来的。他们两个人演了一场戏,黄一切所作所为她都了如指掌,她的一切所作所为黄也了如指掌,他们如两个高手玩了一局沙蟹。我呢,我是什么样的角色?
对对,我为她抬过两个箱子下楼。
她取出了另一个水晶瓶子,把花插进去,深深的一嗅。
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连边都还没有模到她呢,我真是太胡涂了。
这一次她打了一次美好的仗,如果今天这电话铃不响,那么她也是完了。但她是胸有成竹吧?我不会问她,我永远不会知道。
我想告辞,她忽然说:“咦,家明,你的手割破了,我的天,一衬衫是血。几时割的?”
我一低头,才发觉拇指与食指划得很深,血还在流呢,我是在拣杯子碎片的时候割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