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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的一线光 第19页

作者:亦舒

她左右打量公寓客厅,“令堂很有一点身家,同我一样,力仁这人就是这点精刮,他不会拿钱出来给女朋友花。”

品硕手脚不听使唤,混身发麻。

她难堪、差耻,无地自容。

“这次,可要看温力仁他挑选哪个老板娘了。”

“不,温叔不是那样的人!”

何之贞不但不生气,还笑笑说:“那么,你好好看清楚了。”

大门外有人群,何之贞立刻躲在门背后。

进门来的,正是方月心与温力仁,两八有说有笑,忽然看见品硕面如死灰站在客厅中央。

方月心第一个警惕,以为那不受欢迎人物又来了。

她转过身子,看见一个陌生女子施施然自门后走出来。

刹那间。她与温力仁四目交投,温氏忽然矮了几寸,他仆一声呼出一口浑浊的气,身型缩小,似泄气皮球。

何之贞也不同方月心打招呼,只是问那男人:“你跟我走还是不跟我走?这一分钟你得决定,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若跟我出门,既往不咎,从此不提,你知我脾气。我说得出做得到。”

那温力仁五官都挂下来,似老了十年,肩膊垮垮,背部佝偻,一声不响,走到何之贞身后。

何之贞也不再乘胜追击,她并没有刻薄方月心,她打开大门,说:“走。”

那温力仁像条狗似的乖乖出门去。

自头到尾,只不过十来分钟,其间他看都没有再看方月心一眼,也不再向她说话。

临走,他还替她们关上门。

这一幕既悲哀又滑稽,品硕从来不信人会像狗,今日可见识到了。

可怜的母亲,又吃了亏,又上了当,运气实在欠佳。

品硕斟杯茶放在母亲面前。

方月心一言不发进房休息。

第二天,品硕回到国际一看,发觉橱窗上贴着“东主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

门口有客人谈论纷纷。

“我怕损失,可是他们已双倍退还订金。”

“我要的是照片,不是订金。”

“唉,以后该往何处拍结婚照片呢。”

“我急著等护照照片用呢?”

品硕静静离去。

母亲躲在房里好几天没出来。

这次,她受的伤。比肋骨折断更为严重。

而目这一趟,咎由自取。

连品硕都不大去理会母亲,由她面壁思过。

终于,门打开了,品硕看见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她对品硕说:“我们收拾行李吧。”

品硕问:“去何处?”

她答:“从什么地方来,回什么地方去。”

对她来说,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品硕一声不响地跟著母亲收拾杂物,一走了之。

她俩又回到原来的家。

听到这里。王广田摇头叹息。

蒋佐明蹬足。

“怎么可以回头!”

“她会吃苦头。”

她俩像是知道最最不幸的事还在后头。

便田托看腮,一边喝极烫的黑咖啡,一边思索,忽然之间,她想起来了。

她的眼睛露出恐惧的神色来。

佐明看见,连忙问:“什么,广田,你想起什么?”

胺品硕低头.“王姐姐记起我们母女了。”

佐明犹不明白,“你是谁?广田,这是怎么一回事?”

便田打了一个冷颤,抓起一条披肩,紧紧裹在身上。

这时小绵绵走来骚扰她们说话,撒娇地把身子伏在母亲背上,广田握住她双手,背著她走了一个圈,忽然流泪。

“是,”品硕点头,“王姐姐也有女儿,同我们母女处境相似,故此伤心。”

佐明急说:“请把故事讲出来。”

便田却说:“让她休息一会,品硕,你去洗把脸,喝杯──”

这时,阿顺斟出蜜糖柠檬水来。

品硕一饮而尽。

阿顺又递上热毛巾,接着,打开窗户,让她们透气。

他们究竟在谈什么?

一说就大半天,三个女子,为何有那么多话要讲?

倒底年轻,品硕头一个觉得肚饿,她进厨房去吃面。

佐明问广田:“你知道她的故事?”

债田点点头,“你也该有印象。”

“为什么?”

“报上头条新闻膂经刊登得那样轰烈,若不记得。未免粗心。”

佐明说.“也许,那一阵子我耽在医院一果。”

“怪错你了,的碓是这样,我一时没想到,对不起。”

“有无剪报?”

“我去找一找。”

便田的法宝是那几只鞋盒,她记得曾将这段新闻剪下来当资料贮存,她不希望有一日会用到它,但是她关注这个故事,因为,正如品硕所说,她也有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正在翻寻,电话来了。

是李和找她:“行李收拾妥当没有?”

便田吞吐:“我有朋友在这里──”

“要出门了,还招呼朋友?”

“可否推迟一班飞机──”

“当然不可以,”李和声音冷冷,“大作家,时间表早已做出来,一环扣一环像骨牌一般,不能轻率。”

“你说得对,我们准时出发。”

李和声音这才缓和起来,“晚上七时─司机来取行李。”

文枢的声音在旁响起,“广田你在忙什么?”

便田灵机一动,“文枢,你是精装百科全书,你手头上可有三年前一宗案子的剪报?”

文枢问:“是哪一单大案?”

“中年女子利剪杀大,女儿目睹案件发生。”

“啊,那一件,我有纪录,立刻给你传真过来。”

性明在一旁听见,浑身寒毛竖起,张大嘴合不拢。

便田挂上电话,静静坐下。

佐明一时说不出话来。

半晌,她低下头,“我还以为我已经够惨。”

这时,文枢已经把剪报传过来。

品硕从厨房出来,看见旧报纸,轻轻说:“是,这正是我,当年未满十八岁,不能公布我的名字。”

便田重重叹一口气。

佐明说.“你去整理行装吧,我听品硕把故事讲完。”

便田点点头。

佐明同品硕说:“来,坐我面前。”

品硕脸上露出凄苦的神情。

佐明安慰她.“现在不是很好吗,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品硕用手掩住脸,“我经历了活生生的地狱。”

回到老家之后,之前那一年好像全然没有发生过。

方月心仍然在家缝制新娘礼服,有时大半年才缝好一袭,没有主人,非卖品,不出售,只为消磨时间。

她足不出户。她不再看报纸读新闻,世界已渐悄悄离她而去。

才三十出头的她看上去似有六十岁,不知怎地,她的牙齿与头发都开始月兑落。这一切都叫品颁心惊。

她不甚言语,闲时一针一线做礼服。

完成的新娘服看上去家云雾般美圣洁,妩媚,娇怯,品硕时常进工作室去轻轻抚模,把脸依偎在裙脚旁边。

案亲不大回家。

回来通常已喝得差不多,一个开心满足的人大抵不会拼死命喝醉企图麻木自己。

有叫他呕吐,躺在秽物当中沉睡,臭气熏天,品硕都不想走近他。

第二天爬起来,他月兑下脏衣服丢到垃圾桶,命工人收拾乾净,父出去工作。

有时忘了交出家用,品硕到办公室去找他。

他清醮的时候仿佛不人事品硕,但是很快签出支票。

唯一庆幸是公司生意仍然不错。

因母亲不再管家,品硕渐渐背起家这个责任,她分配调度,像个小小女主人。

一日,品硕轻轻推开工作室房门,“妈妈,下星期我毕业,请你来观礼。”

月心自白色缎子里抬起头来,喜悦地说:“呵,毕业了。”

品硕看到一管歪斜的鼻子,鼻孔有瘀黑色的血渍,母亲的鼻梁已经折断。

品硕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方月心摇摇头,“好好地看什么医生。”

她拒绝出门。

“妈妈──”

“我去观礼,我替你拍照。”

这一刻的母亲,看上去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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