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家葆用比较兴奋的语气向外婆转告面试过程。
外婆已经不大外出,家葆是她的一扇窗户,把外边世界的风景带进屋里来。
傍晚,家葆把珍藏的照片拿出来看,奇怪,相片中母亲裙子的颜色一点也不褪。
她轻轻说:“妈妈,我找到工作了。”
外婆在房外说:“早点休息吧。”
幸亏小小鲍寓由外公早年置下,不必交租,有瓦遮头,华人崇尚置业,真有智慧,吃少点穿少些无所谓,没地方住可惨了。
接着一段日子,家葆为著适应新生活消瘦。
在办公室,她属最低层,维持尊严实在不容易,幸亏年纪小,被人呼呼喝喝无所谓,手快点也就可以获得赞赏。
不出一个月,家葆便发觉她为自己的勤快所害,大家都把工作堆到她头上来。
接着,她熟悉了整座办公室运作模式,找资料,她最快,因此得到尊重。
她听得一位高层说:“我那两个副手,有家葆那般态度就好了。”
说得很含蓄,但是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每个月,家葆都把薪酬全部交给外婆。
一日,加班工作,迟了回家,在银行区等车,忽然又看见那一角桃红色。
这次,家葆立刻追上去。
穿桃红裙子的是一个年轻女子,身形婀娜,十分好看,家葆眼看就可以看到她的脸,忽然一群少年涌上来,挡住视线,接著,她就不见了。
家葆在街角呆了一会儿。
到家,她同外婆闲聊。
“婆婆,妈妈的旧衣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外婆一怔,“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告诉我。”
“她不治之后,你父亲收拾杂物,大概都拿到慈善机构去了。”
“没有留下纪念品给我?”
“地方小,放不下。”
家葆觉得可惜。
“你父亲接看远赴加拿大工作,说好过三两年就回来接你,同时,答应每个月汇钱来。”
家葆接上去:“结果他一去无踪。”
“是呀,托人到处找都找不到,从此失去音讯,再也没有见过他,也没收过他一角一分。”
“对不起,外婆。”
“唏,关你什么事,怎么会由你道歉。”
家葆只是赔笑,从此,她成为外婆的责任。
她姓朱,母亲姓蒋,外婆姓孙,三个不同姓字的女性却有那样亲密的血缘。
“可怜的孩子。”外婆不能释然。
“或许,你找得不够彻底。”
“他当初也没留下地址电话,很难找。”
存心摆月兑她们。
“托遍朋友,他们很帮忙,可是没结果。”
“他还在人间?”
“相信仍然健在。”
母亲没带眼识人。
外婆说:“早点休息。”
开始有男同事试图约会家葆,她礼貌地推辞。
暂无心约会。
家葆对母亲认识不多,时时问外婆有关她的消息,可是外婆不大回答。
她现在又一次提问:“妈妈生前可有工作?”
外婆迟疑。
“外婆,我已经长大,你可以照实告诉我。”
“她是一名摄影模特儿。”
家葆十分意外,“那应该有许多照片留下来。”
“都给你父亲带走了。”
家葆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可是外婆不愿说,她也不能逼她。
第二天,男同事张志弦的她看电影,被她推却。
“那么,喝一杯咖啡。”
家葆笑笑,“好。”不想太绝情。
他介绍一项秘书课程给她,她很有兴趣。
蓦然抬头,又看到桃红色。
家葆月兑口而出:“今年流行桃红?”
张志弦问:“什么?”
“桃红。”
他坦白说:“我不喜欢鲜艳的颜色。”
家葆问:“你最爱什么?”
“深蓝色,你最常穿的颜色。”
“可是最近我常常看见桃红。”
“会吗?我不觉得。”
年轻人眼中只有一泓蓝色。
家葆不出声。
饼两日,又是加班日,同事们抱怨得不得了,只得家葆一个人埋头苦干,并且抽空为大家张罗茶水点心。
下班之前,上司称赞她:“家葆,做得好。”
家葆只笑笑。
她在街角等车。
快十二点了,公路车上仍然挤满了人,家葆希望有空车停站。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前面有一角桃红色裙锯。
家葆握紧拳头,“这是谁?我非要看清楚不可。”她同自己说。
她追上去。
那个女子转入另一条内街。
家葆反正没事做,迟些回家不妨,跟著追进去。
家葆清晰地看见她站停,转过头来,看看家葆。
家葆发呆,那女子有一张鹅蛋脸,非常熟悉。啊,有三分家照片里的妈妈。
这一惊非同小可,家葆浑身发寒。
再看,那女子已经消失在转角。
家葆跟上去,完全没有她的影踪。
深夜的内街既黑又静,单身女子不宜久留,家葆刚想退出,忽然,一家店的橱窗吸引了她。
橱窗裹,端端正正陈列著一件桃红色的裙子,甜心领,小袖子。
家葆呆住,该刹那她双腿不听话,不能动弹。
那个女子把她带到这里来,为什么?
正在发愣,有人在她背后说话。
“小姐,夜深了,回家去吧。”
她吓了一大跳,转过头来,看见一名警察。
“是,是。”她低着头离去。
那一晚,家葆没有睡好。
她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凑巧的事,非得在白天再去看清楚不可。
午饭时分,家葆匆匆走到那条街去找桃红色裙子。
不,不是幻觉,那裙子仍在橱窗里。
家葆抬头看招牌,看见写著故衣二字,英文叫“再来一次ENCORE”,原来是一家卖二手衣服的时装店。
她推门进去。
一位打扮时髦的中年太太抬起头来,含笑招呼。
“这位小姐,想看什么?”
家葆问:“这些都是旧衣服?”
“许多客人都来我呢,我们从古董牛仔裤到明初的袍子都有。“
“我想看橱窗那件。”
“深紫色外套?”
“不,桃红色裙子。”
“小姐你真好眼光,这件衣服,属于名歌星刘郡。”
“刘郡?”
“十多廿年前,可是红歌星阿,你太年轻,没听说过吧。”
“十多年前的旧衣服,还值钱?”
“当然,很多人都特地来找,我这里货源足,行内颇有一点名气,有人刻意收集名人故衣。”
家葆边听边点头。
老板娘把那件裙子小心取出来。
“看,保存得多好,看样子至多穿过一次,招牌还在。”
“你有刘郡的照片吗?”
“我找找看。”
老板娘翻开一本旧杂志,“请过来。”
家葆已有心理准备,可是看到彩色照片,还是整个人发麻。
杂志里的人,正是她母亲。
家葆呆半晌,打开皮夹,取出珍藏的照片,递给老板娘看。
“哎呀,”老板娘也惊呼:“是刘郡,你是她的什么人?就是这条裙子啊。”
家葆声音发颤,“这件衣服售价多少?”
“我照原价给你好了。”她说了一个价钱。
虽然比本季最新时装都贵,家葆还是毫不犹疑买下来。
一整个下午她都异常沉默。
上司叫她。
“家葆,我将推荐你升职文员。”
“谢谢,我一定会努力。”并不是很起劲。
回到家,吃过饭,她斟一杯茶给外婆。
外婆留意她的神情,“有话要说?”婆孙彼此十分了解。
家葆取出那条裙子。
外婆低呼一声。
“你也认得它?”
“家葆,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它?”
“外婆─请你告诉我,我母亲倒底是什么人?”
外婆颓然,“我也知道瞒不过你一世。”
“为什么要蒙蔽我?”
“因为我想你做一个普通人,过平凡正常生活。”
“我母亲是个歌星,艺名叫刘郡?”
“一切已经过去,你如果尊重外婆,知道外婆爱你,就不要问太多。”
“外婆……”
“是,她叫刘那,她曾经很红,她不懂珍惜事业,她嫁了一个不适合她的人,与我闹翻……就这么多了,我不想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