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我们到街上走走。”
两人像老友那样守礼,到中央公园附近散步。肚饿,在街边买了热狗,依偎着吃了。
“到纽约来特地买戒指?”
也许是故意路过,但裕进自己也答不上来。
“有些女孩子生来幸运,在温暖家庭成长、父母疼爱、学业有成,稍后,又嫁到体贴忠诚能干的丈夫。”
“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
“而我,注定一世飘泊浪荡江湖。”
“一世十分遥远,言之过早。”
“裕进,我得走了,我这次来是拍外景,得去归队。”
“印子——”
两人在街上紧紧拥抱。
然后,他们微笑道别,在自然历史博物馆门口分手。一转背,印子就默默流泪,她自己也不明所以然,今日的她身上动辄戴着百万美元首饰,全球名城都有产业,家人生活安枕无忧,还为何流泪。
灵魂深处,她知道,那都用她最珍惜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换来,心内揪动地痛。
她约了人,但不是电影外景队。一辆黑色大房车在华道夫酒店门口等她。看见她出现,立刻有一个中年男子下车迎过来。
“急得我,你迟了个多小时。”
印子答:“对不起,我迷路。”
“我只是担心,叫我等,没关系。”
那男子气宇不凡,与洪钜坤不相伯仲,可是更年轻一点。
印子挽住他手臂。
“看中甚么首饰?”
“都很普通。”
“那么,到哈利温斯顿去。”
声音宠爱得几乎软弱。
“改天吧。”
对方很满足,“你甚么都不要,几乎哀求才愿收下礼物。”
印子答:“我已经甚么都有。”
“很多人不明白,以为我俩关系建筑在金钱上。”
印子想一想:“也许,是我欲擒故纵。”
那男子却说:“我一早经已投降,你大获全胜。”
“我们是在打仗吗?”
他诚惶诚恐,“当然不,当然不。”
印子嫣然一笑。
※※※
日子久了,印子已成精,完全知道该用哪一个角度,在适当时刻,对牢对方,展露她的风情,对人,像对摄影机一样,一视同仁。她天生有观众缘,人愈多,她的魅力挥发得愈是彻底,像那种在晚上才发出浓郁奇香的花朵,叫人迷醉。
那男人在他行业里,想必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拥有许多跟班伙计,看他面色办事,但是现在,他不折不扣,是个观音兵。
“印子,先吃饭,然后才去看新屋。”
“我吃不下。”刚才的热狗还在胃里。
“那么,喝杯茶。”
他一直哄撮着她,把她当小女孩似的。
那一头,裕进乘火车返回宿舍。
火车居然仍叫火车,其实火车头一早已经取消,没有火、无烟,也不用煤,全部用电发动,但是裕进一直记得幼时与裕逵及祖父母扮火车呜呜作声的游戏。
那样好时光也会过去,今日的他已经老大。
他独自坐在车厢里,一言不发,沉思。对面坐着一个红发女郎,正在读一本叫《夜猫》的奇情小说,津津有味,不愿抬起头来。
即使是从前,裕进也不会随便同人搭讪,他不由得想起袁松茂,阿茂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但是他至今仍然独身。
裕进瞌上眼,睡着了。
到站睁开双眼,红发女郎已经不在。
这是人生缩影:相逢、分手,然后,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似的,各走各路。
第二天,天气忽然转冷,降霜,裕进穿上长大衣。
他照规矩先去找胡教授。
“教授,我打算稍后向祖琳求婚,盼望得到你的同意及祝福。”
胡教授笑得合不拢嘴,“裕进,做你岳父是我荣幸。”
“我这就去见祖琳。”
“祝你幸运。”
裕进在医学院门口等祖琳。
半晌,意中人出来了,他叫她,她转过头来,素净纯真的小脸叫人怜爱,他绝对愿意陪伴她一生。
“祖琳,我有话说。”
“一小时后我有课。”
“一定准时送你回来。”
他载她到附近公园,拿出野餐篮子,挑一张长凳坐下,打开篮子,斟出香槟。
祖琳笑,“这是干甚么?”
裕进也微笑,祖琳注意到他的笑容看上去有点傻气,只见他放下酒杯,取出蓝色小盒子,轻轻说:“请答应与我共度余生。”
祖琳像所有的女性一样,自十一、二岁起就不住想象将来甚么人会来向她求婚。
今日,这一幕实现了。
陈裕进除出略嫌天真,甚么都好。
※※※
裕进最大的资产是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媳妇可自由休憩,得到照顾。祖琳伸手去模他面颊。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取出指环,套上她左手无名指。
“说好。”他轻轻央求。
“好。”她紧紧握住他双手。
“干杯。”
祖琳把香槟喝净,“我得通知父亲。”
“我已事先知会过教授。”
对于他的尊重,祖琳有点感动。
“那么,你的家人呢?”
“我会告诉他们。”
“我有一个要求。”
“请说。”裕进一直把她的手放在脸旁。
“婚礼愈简单愈好。”
“百分百赞成。”
一小时后,回到课室,胡祖琳已是陈裕进的未婚妻。女同事都凑热闹过来看订婚指环,钻石一闪,裕进想起印子把它套上手指试戴的情景来。
她是故意的吧,先把戒指戴一戴,才还给他——
是她不要,才轮到其它人。
喜讯宣布后祖母最高兴,“到太婆婆家来度蜜月。”
裕进笑问:“有甚么好处?”
“有一块碧绿翡翠等着她。”
“唏,祖琳是西医,才不稀罕珠翠。”
祖琳在一边听见,连忙分辩:“噢,西医也是人,我才喜欢呢。”
大家都大笑。
祖母在电话那一头也听见了,“你看,裕进,每一个人都那么开心。”
这是真的。
陈太太头一个松口气,经过那么多灾劫,总算有人接收了这个蠢钝儿,而且资质那样优秀的一个女生,真值得庆幸。
一家都把最好的拿出来奉献给这对新人,祖琳看到那般无私的爱,十分感动。
陈家上下忽然把私隐朝祖琳申诉——
“祖琳,我身上这些痣是否良性?”
“祖琳……不畅通,如何是好?”
“裕进那个妇产科医生,是否可靠?”
祖琳愿意替他们做全身检查。
他们在初冬注册结婚。
仪式简单到极点,光是签个名字,交换指环。
可是事前也有一番争论。
裕进说:“为甚么不邀请你母亲?”
“她会带那个外国人来。”
“可以向她说清楚。”
“这是我的决定,我觉得毋须知会她,也不必替其它家长增加麻烦:‘这是我母亲,这是她现在的丈夫……’”
裕进不出声。
“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尊重你的意愿。”
※※※
“我不想你家人对我有坏印象。”祖琳说。
裕进:“他们爱你,包容一切。”
“我不要她来。”祖琳无比固执。
“好,好,一切由你决定。”
祖琳觉得遗憾,但是,世上不如意事多多,无可避免。
注册那天,祖琳抬头,看到她母亲独自出现,打扮得十分得体,站在她父亲身边,只是微笑,一句话都不说。
这时,祖琳又庆幸人都到齐了。
“是你叫她来?”
她轻轻问裕进。
“不,不,不关我事。”裕进佯装害怕。
“是谁?”
祖琳不禁疑惑。
教授走过来说:“是我。”
他不想女儿日后遗憾。
祖琳紧紧拥抱父亲。
在注册处楼下对面马路,还有一个不速之客。
她坐在白色欧洲跑车里,静静凝视门口。
助手阿芝在她身边。
终于忍不住,阿芝轻轻问:“赶得像蓬头鬼一样,老远跑来波士顿大学区,找到这间政府大楼,已在门口等了半小时,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