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住宅出了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这么得天独厚~~~~本市有许多人尚住在木屋中,电与水都得偷来用。我忽然警惕起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怎么会忽然忌妒起来?
别墅的主人心情恶劣。
女护士哭丧着脸向我投诉他不肯服药,不肯休息,不肯吃饭。
他抱着一瓶威士忌。
我装作没看见,他听见我的脚步声,转过头来,双目空洞,一脸胡髭茬。
书房外是奥运标准的游泳池,水光潋滟,直映到室内的墙壁来。
"好吗?"我问。
连自己都觉得声音冷酷,完全没有把他当一个人。
我大力将酒瓶自他手中拉出来,交给护士。
"把药拿来,"我说,"陈先生要吃药。"
护士面孔上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来。
我说:"今天天气很好,你应当出去走走。"
他闷哼一声。
我把药塞在他嘴里,大力地拉过他的手,把开水杯子放进他手里。
"替他换衣服,"我吩咐,"把窗门打开,放阳光进来。"
女佣人打开长窗,仲夏的天然空气虽然燥热,但不失清新,带着一股树叶青草香味。
我也向往住进这种房子,与世无争地享受下半生,养三五个孩子,与他们厮混着以渡余生。这是每个女人的秘密愿望,当然表面上谁也不会露出来。
陈尚翰没有出声,他面孔呆呆的向着窗外。
我曾经听他骂我为"毒妇"及"丑妇"。今日他没有开金口。因为他已经知道,无论怎么样骂我,我都无动于衷,上次他拿水淋在我身上,我也没有反应,他又看不见,并不知道我身湿。
正当我俩各怀心事,面对长窗的时候,草地上忽然出现一个苗条的身形,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他看不到,我是看得到的。
我讶异,这是谁?
她渐渐走近,在窗口停住。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非常时髦,最突出的是一头强壮的头发,可以用秀发如云四字来形容,有这样头发的人,性格必然非常倔强。
她穿戴得无暇可击,就那么斜斜在窗框上一靠,就显出无比风华。
这是谁?
我冷静的看着她。
她将食指放在嘴唇边,示意"沉默"。
我看着她轻轻向我走来。
女佣人与看护都不出声,她们认得她,毫无疑问。
她走到我身边,将手指一指,叫我出去与她说话。
好吧,尽避看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们走到走廊了,她挂上笑脸。
"是殷医生?"她说,"你好。"她伸出手。
我与她握一握。
"来,我们去吃杯茶。"她仿佛很熟络的样子。
她把我带到会客室,女佣斟上茶。
这女人究竟是谁?
"医生,你一定在想:这女人是谁?"
我点点头。
"我是陈尚翰的妻子。"
这倒是意外,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她笑一笑,"我们分居已有七年了。"
我等她说下去。
"这次我回来,是我公婆的意思。"她低下头,"据说他不一定会复元。"
"机会是很大的,不过医生不习惯把话说满。"
"我还是来了。"她耸耸肩。
我注意她的脸色,并不见得很关切。分居七年,大抵什么感情都已抵销。
"我们家不准离婚,只许分居,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欧洲。"她说,"这次婆婆亲自来求我回家,我只好来。"
我看着她。
"我在楼上住了几天,静静观察他的情形,觉得他很可怜,决定留下来照顾他,请问他什么时候再动手术?"
"约二十天后。"
"听说是一个良性瘤是不是?"
"是,压住了视觉神经。是很常见的症状,开头视觉有点模糊,终于完全失明。"
"可是剃光了头的他看上去是那么可怕。"她掩住脸。
我并没有动容。对心灵吹弹得破的他们来说,一点点事已经要大惊失色,但世上不幸的事是说不尽的。
"我能做什么,医生?"她放下手问。
"精神上的支持吧。"我说。
她苦笑,"我们在分手时已经无话可说。"
"那么,我也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地方需要你。"
"七年不见,我与他已经非常生疏,对他来说,我根本是个陌生人。"
我看着她,等她说下去,她一定有事相求,不然不会这样谦和。
她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们结婚才七个月就分开了。"她停一停,"所以这次来我并不想与他相认,我只想从旁打点一下,希望殷医生你帮忙。"
"自然。"我说,"我什么都不会说。"
她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了。"
我心中诧异得紧。从没有听说过有这么离奇的夫妻关系。
"你也看得到,"她诉苦,"他脾气这么坏,我不想自讨没趣,情愿躲在一旁。"
"我明白。"
"我想冒充新来的护士。"
"可以。"我根本不想多理他们的闲事。
她忽然笑一笑,"这次回来,我可以得到酬劳,谢谢你。"
"不客气。"我说。
我放下茶杯,到书房去看陈尚翰,他已经平静下来,坐在安乐椅上听音乐。
我告辞。临走时听见前任陈太太在吩咐女佣人做什么菜弄什么点心。
我回头朝她会心的笑一笑。
她尴尬的说:"我也是凭记忆,不知道他还喜欢不喜欢。"
在记忆中有什么不是美好的?
且莫多管闲事,我提醒自己。
第二天,陈尚翰很静,我听女佣人说,她们做了牛肝酱,便向他说:"有你爱吃的牛肝酱。"
他略略抬起头,表示讶异,像是被不相干的人猜到了心事,很是意外。
"听话点,"我说,"新来的护士对食谱很有研究,你的口福可以如愿以偿。"
他冷冷的顿出一个字:"谁?"
我一呆,并不知陈太太姓甚名谁,连忙运用急智,"护士就是护士,你理她是谁。'
他不响,大概是勾起了他不知什么回忆。
我说:"替你配了七六年的宝多红酒,不得了,连我都想坐下来饱餐一顿,所以不准在发脾气。"
我叫护士把他搬出去晒太阳。
陈太太过来对我悄声说:"只有你敢对他这么说话。"
我笑,"你呢?"
"我?"她也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留我吃饭,我没有答应。
基于好奇,我终于问:"你有没有对他说过话?"
"有,只是一两句,我问他要我们时候吃饭。"
"他不认得你的声音?"
"不,怎么可能,"她叹口气,"这么多年没见,我再见他,也差些没把他认出来。"
真的成了陌路人。
"他会不会起疑?"
"疑什么?才三十天,我等他再进医院就该消失了。"
她说:"当时我们年纪轻,是那种一见钟情式的恋爱,跳几次舞,就嚷着要结婚,总共才认得半个月。"
我被她说得笑出来。
两人都是宠坏的富家子弟。
"有没有空?"她很健谈,"喝杯果汁如何?"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裤,袖子像灯笼,腰带束在臀围,别有风味。欧洲不是白住的,她的本事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
但是再标致的人也会寂寞,困在这间住宅里,一不方便见朋友,二朋友不一定在本市,护士们一下班便匆匆离开,她变得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已发觉她很盼望同我说话。
她给我做木瓜汁,搅拌机溅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她白色细麻衫上,她毫不在意,把杯子递给我。
很潇洒,在小节上看得出来,反正这类衣服也不能反复的穿,她舍得浪费。
"嗯,"我喝了一口,"味道好。"
"陈尚翰最爱这一套,那时候流行什么都放在机器里打成糊状才吃。"
"他迟早探测到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