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笑。
占姆士急了,“父皇——”
他侧侧头,“如此可人儿,可惜已是八十年代,新闻媒介如许发达,你若再与她来往,纸包不住火呢!比亚翠斯前日取了一张欧洲小报来质问我——(咳嗽)——这个孩子也太不懂事,什么都要摊开来说,也没有人教教她,也难怪,自小没娘照应的。”
占姆士问:“父皇,你怎么说?”
“我?”他沉吟,“我问她:‘假使报上说的新闻属实,你还嫁占姆士不嫁?’她哭了。她太年轻,眼睛里揉不下一粒沙子。”
我非常不忍,叹息曰:“告诉她,我只是黑夜,当太阳升起,一起归于虚无。”
占姆士说:“父皇,我与比亚翠斯之间,实在连多说一句话的兴致都没有。”
老先生又咳嗽一声,“夫妻之间的感情可以培养。”
“我能不能保留宝琳?”占姆士终于开了口。
老先生感喟,“占姆士我儿,马小姐不是被人‘保留’的女人,你如果不能娶她,就得放她走。”
占姆士掩住了脸。
老先生叹息:“占姆士你承继了我的懦弱。”
我忍不住说:“陛下,中国人有两句话,叫做‘大智若愚,大勇若怯’。我认为如果占姆士真的懦弱,他可以象菲腊般一走了之,反正皇室也不能饿死他,吊儿郎当,美其名曰为他所爱的女人放弃一切,而实则上什么也不用做,那多好。”
老先生默然。占姆士紧紧握住我的手。
“陛下,你不必担心,也不必拿话来僵住我,好激我乖乖退出。”
“陛下,你这样的老先生,我见多了,因有点产业——专替儿子挑媳妇,又耙怕儿子不乖,被坏女人引诱。”
他没有出声。
“占姆士,你跟你父亲回去吧。”
“宝琳,你何苦一生气就赶我?”
我绕起双手,“嘿。”无言。
他父亲说:“占姆士,你的‘马球约会’已经太频了,应告结束,切勿拖延,长痛短痛都是一痛而已。”
“说得好!”我怪声喝采,“现在我可以有更衣的机会了吗?”
因心中极端不快,我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对不起,马小姐。”老先生站起来,向我欠欠身。
占姆士送了他出去。
我站在床边,也不觉悲愤,只是替自己不值,这位老先生又比惠尔逊公爵高明了,骨子里对我态度却完全一样。
我蹲下提出行李,好好地淋一个浴,收拾细软,大件无当的跳舞衣裳全部留下,换上了旧牛仔裤与T恤,而占姆士亦尚未回来。
他给的首饰全部塞进一只织锦袋中,扔在床角,当我做完了这一切,占姆士还没有回来,他恐怕送他父皇送到天不吐去了。
我抓了那只轻型旅行袋就下楼。
占姆士到此刻最后关头尚未会旅店,在大堂我略作徘徊,十分彷徨。
我走向大门,有人叫我,“马小姐!”欧洲口音。我以为是占姆士,一回头,看到张陌生面孔。我狐疑。
“马小姐,”年轻而轻浮的面孔,不失英俊,“我是太阳报记者——”
“你敢按一下快门,我就功夫你。”我恐吓他。
他扬起手,“听着,马小姐,我不会做令你不快的事。”
“听着,我们可以合作,马小姐,只要你接受我独家访问——”太阳报记者说。
“你听着!”我暴喝一声,“如果你不设法令你自己在十秒种内消失,我便令你后悔一生。”
“啧啧啧,马小姐,大家出来捞世界的人——”他嬉皮笑脸。
忽然之间我的积郁如山洪暴发,我嚎啕大哭,把全身所有的力气贯注到右臂,重力出击,向他的右眼打去,他陡然不防,中了一拳,痛得怪叫,倒在地上。
我疯狂地扑过去扯下他的相机,摔到墙角,跌得稀烂,成为堆烂铁,还未泄愤,我举起脚向他踢去,嘴里骂尽了全世界的粗话:“你这个XXX狗娘养的东西,连你也来侮辱我,XXXXX,老娘让你得了便宜去——(此处删去三十七字)——我也不用活了。”
他被我踢了数脚,站不起来,大叫:“打人哪,来人哪,打死人了——”刚站起来又滑倒在地。
我抹了抹眼泪。
一位优雅的中年妇人鼓起掌来,“打得好打得好,是太阳报吗?大快人心。”
我看她,她有四十多岁了,一张长方脸熟悉十分,我在报上看过她的照片无数次,她正是那位著名的寡妇。
“你是——”
她微笑,“别提名字,我们没有名字。”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将我拉开,是占姆士的保镖,“马小姐,快回房间去,殿下急坏了。”
我只好在地上拾起行李,跟保镖走。
那蹩脚记者的喉咙象受伤的公鸡,他在拼了老命叫:“马小姐,你会后悔,你要吃官司……啊哟——”大概那一拳还叫他痛得吃不消。
占姆士在房内,他铁青着脸。
我坐下,保镖退出。
“你打了人?”他责问我。
“又怎么样?”我反唇相讥,跷起二郎腿。
“你下楼干什么?”占姆士又问道。
“我下楼是因为我有两条腿,我他妈的不是皇家金丝雀!”我拔直喉咙大喊。
他气结,不言语。
“我已把所有的东西还你——”
“宝琳,说再会的时间到了。”
我看着他,“哦。”就这样?
“我要回去了。”
“我明白。”长痛不如短痛。
“宝琳,我送你的东西,请你千万保留。”他恳求。
我木着一张脸,“谢谢你。”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他说。
我点点头。
“我将一个保镖留在此地照顾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我不出声。
“对不起,宝琳。”他哽咽。
我想说些动听的话,奈何力不从心,只好扬扬手。这样就分手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曾说过,他是那种不到戏完场不肯罢手的人,没想到情势一急,各人还是只顾各人的事去了。
“你不必道歉。”我呆说:“你走吧。”
占姆士沉默良久,当我再转过头来要跟他打招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我身后了。
他走了,这样静悄悄的,连脚步声都听不见,一去无踪。
我叹一口气,这件事完结得无声无息——原应如此。
电话铃响,我动一动念头,马上跑去接听,那边先是一连串粗话,然后说;“你马上会接到我的律师信。”我呆住。
“你是谁?”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太阳报记者。什么,打了人就忘了?”
我无精打采,“随便,抓我去坐牢吧,坐终身徒刑,只有好,我也懒得动。”收了线。
有人敲门,我说:“进来。”
来人是占姆士的保镖。“马小姐,”他是一个高大骠型的洋汉,有点怕难为情的样子,“我向你报到。”
我说:“有人要控告我呢,你预备替我接律师信吧。”
又有人按铃。
“是谁呢?”占姆士走了,还这么热闹?
是侍役送来一大束玫瑰花,花束上有卡片,上面写着“你做得好,谢谢你代表我殴打太阳报记者”,那个签名很熟悉。
是那个四方面孔太太送给我的,我知道。我将花搁在一边,她也备受这些小记者的骚扰。
我问保镖:“你叫什么名字?”
“我编号B三,小姐。”
“很好,B三,这里的房租,占姆士垫付到几时?”
“殿下说你可以无限期住下去。”
无限期?我苦笑,我才不要无限期住下去,我要回家。
“如果我要回家呢?”我问。
“我会护送你,小姐,”他答:“一切凭你的需要。”
“我想到楼下的酒吧去喝杯酒,你可以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