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这是母亲放丝棉被的箱子,怎么在这里。”
她走过去掀开箱盖。
“哎呀,看!”
“什么事?”
“父亲的原稿。”
王冠华过去,只见箱子内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钉装成一迭迭的原稿,足足数百本之多。
悦时泪盈于睫,“父亲一生的心血结晶都在这里了。”
壁华肃然起敬。
悦时轻轻取起一本,打开来读。
看了一会儿,她愣住,一脸不置信,又取饼第二本。
壁华问:“是小说还是散文?”
悦时不答:又取饼第三本第四本来翻开。
“怎么了?”
“你来看。”
悦时的表情震惊兼困惑。
壁华充满疑惑,是怎么一回事?
他接过原稿来读,一本、两本、三本,以致十本、二十本,他一边看一边流汗,他与悦时两人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尤其是悦时,像是给人重重打了两记耳光。
“怎么可能,”她喃喃地说,一边坐倒在地,“他不是个作家吗。他写的,竟是这些。”
一本本厚厚原稿,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宇,悦时自童年起天天都见父亲伏案苦写,写得背脊佝偻,写得头发斑白,原来他写的,都是这些。
“一九七三年五月十二日天晴,中午起来,漱口洗脸阅报,无大新闻,早餐吃面包香肠,已经吃腻,明日最好改吃粥,阿姨来电,说下个月决定移民,下午无事,上街买书看,分别为……”
这是世上最详尽的日记,他把生活中每件琐事都记录下来,连橘子几多钱一斤都写得一清二楚。
最可怕的是,一连几十年,他天天都在写早上几点钟起床,晚上什么时候休息。
这种文字怎么出版,他怎么好算作家?
悦时张大了嘴。
案亲骗了她几十年。
他假装怀才不遇,其实根本没有工作过,这个家,多年来全靠母亲一人苦苦支撑。
悦时声音颤抖,“妈妈可知此事?”
壁华轻轻问:“你说呢?”
“她一定知道。”
“是,但是她默默容忍了廿多年。”
“那是何等样的忍耐力。”
这是老式妇女愚昧可怜的美德。
“真的没有其它原稿了吗?”
他们把两只箱子都翻出来,细细查阅,没有,一本小说也无。
悦时颓然。
原来母亲一直用爱心供奉的,是一个这样的作家。
悦时用手抹出眼泪,而她居然还对母亲不敬。
“来,”冠华说:“喝杯热茶。”
悦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听得大门响,呵,母亲回来了,身后是个相貌端正的中年人。
她有点意外,“你们在家。”
悦时连忙迎上去,“请给我介绍。”
“这位是董先生。”
呵,女儿回心转意了。
悦时紧紧握住母亲的手。
壁华斟出茶来。
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一页翻过,新一页快将开始。
钻冠
星期一才回到公司,老板娘便喊我。
“悦时悦时,过来,叫你看一样好东西。”
我笑了,“一切好东西我都见过。”
真是,跟着吴太太做珠宝已有三年,她又什么都肯教我,正是鸽蛋大小的红宝、薄荷糖似绿钻,以及七彩的南洋珠,百年打簧表,均见识过了。
吴太太笑,“今晨刚收到。”
我过去一看,是四四方方一只盒子。
“这又是什么?”
“猜一猜。”
“盒子不小哇。”
“对,不是项链手镯。”
我啧啧称奇,“到底是什么,揭盅吧。”
吴太太打开盆子,一层一层,小心翼翼。
电光石火之间,我明白了,“钻冠!TIARA。”
吴太太郑重地颔首,“猜得不错。”
丝绒盒子打开,钻冠呈现,晶光灿烂,十分耀眼,一时看不清楚设计式样。
吴太太把水银灯关掉,钻冠仍然暗暗生光……
“哗。”
吴太太笑,“用这个字形容最好。”
她托出钻冠,只见数百卡拉钻石砌成波浪状,手工细致考究,分明是件古董,今日的首饰匠再也做不出来。
“哪个客人找?”
“黄陈英琳女士。”
“她自己戴?”
“她已是地产界无冕女皇,不,她女儿下月嫁人,叫我替她找钻冠。”
我接过钻冠,“唷,不轻。”
约有两旁重,压在头上,时间久了,也许会头痛。
我从未那样近距离看过实物,不禁细细打量起来。
钻冠底部包着粟色丝绒边,并且装着插梳,方便巩固在头发上。
“这项皇冠的前主人有咖啡色头发。”
“是,我会叫人把丝绒改成深棕色。”
“前主人是谁?”
“欧洲某一个皇后。”
“落难?”
“自然,否则钻饰怎么会流落到民间。”
“好似不吉利。”
老板娘叹口气,“没法子,本地师傅就是没有经验,设计的款式不得黄夫人钟意。”
这是真的。
吴太太取出一本杂志,“看这两位新娘子,都是名媛,婚纱上也配钻冠,可是才那么一点点大,反而比不戴更小家子气,你看这一顶怎么同。”
真的,这一顶自左至右几乎三百度整个圆圈,闪闪生辉,包围着头顶,矜贵万分。
“悦时,你戴来看看。”
“不,不。”
“怕什么。”
我笑了。
吴太太把钻冠戴到我头上。
“立刻象个公主……”
她虽然夸张一点,可是我的确有三分类似感觉。
真华丽,怪不得昔日只有贵族才配戴它。
我轻轻摘下它。
“不急,拍张照片再说。”
“不,”我婉拒,“怕担当不起。”
吴太太笑,“悦时,你就是这点可爱。”
中午时分,黄夫人来了。
一看到钻冠,目定口呆,片刻清醒了,立刻掏出支票本子。
老板娘说;“我只赚佣金。”把原来的价钱报上。
谁知黄夫人说:“一点不贵,实在太漂亮了。”
老板娘取来一块网纱,罩在钻冠上,“看!”
黄夫人赞叹:“这是我一生中见过最美的首饰。”
“令媛一定喜欢。”
“是,她很识货。”
“黄夫人,你真好眼光。”
买那么贵重的东西,象买一颗菜似,黄夫人欢天喜地捧着钻冠回家。
老板娘笑,“这下子她可扬眉吐气了。”
“怎么说?”
“黄家诸亲戚一直觉得准新娘不够漂亮,这番必定另眼相看。”
我笑笑。
“我有帖子,可带你参加婚礼。”
我摇头。
“出去走走,也许可以碰到理想的人。”
“齐大非友,在那种场合,我看你家势,你看我身世,新发财想高攀世家,没钱的又觊觎人家财产,都有企图。”
老板娘嗤一声笑出来,“我真服了你,依你说,人与人之间,应当怎么样?”
“看对方的人品学问。”
“悦时,你真有趣。”
这时有客人推门进来,我俩丢下话题忙去招呼。
五月某日,吴太太摊开报纸社交版叫我看。
呵,婚礼已经举行。
那位黄小姐个子很矮小,戴着钻冠并不好看,可是到底衬得她华贵万分。
“有没有人会以为是假货?”
“不会吧,黄家那么富有。”
“黄小姐快乐吗?”
“千金小姐,有什么烦恼。”
新郎高大英俊,叫周子庆,是银行家的儿子。
我没想到会再见到那顶钻冠,满以为它的归宿是黄家夹万。
六月,店里一早来了一位女客。
年轻貌美,神情有点嚣张。但张嘴说话时,又不失礼貌。
我认得她,除非过去一年住在荒山野岭,否则任何人都很难不认识这位叫朱玫的小姐。
朱玫即红色的玫瑰花,据说还是真名字,也只有她那样的人才方担得起这样的名字。
她是当今炙手可熨的女演员,上个月一部艳情电影在淡风下创造了票房奇迹。
她把一本画报放在柜台上,轻轻说:“我要找一模一样的钻冠,价钱不是问题。”
声音不知怎地,有点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