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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间

过客 第21页

作者:亦舒

我忽然看到我们刚搬进来的情形。

匆匆的买家具,换窗帘,漆墙壁。如今,如今这个家散开来了。

我滚熨的眼泪忍不住流下,心痛如绞,留下腰来。

怎么能够想象他可以如此的撇下我,说变就变了。

我们在这间屋子里曾经享受过多少快乐,怎么样两人赶着下班,出租车停在红灯前都会咒诅。因为想早三分钟回来见对方的面。

满以为我们会相爱到白头。

我茫然的揩干眼泪。

门铃响起来,女仍去开门,是表姐到。她穿得很整齐,大热天还是一套套的实丝,浅色衣服配棕色皮肤。

我的头痛似乎止一点,燃起一枝烟,问她:“你们家的游艇已经出过海了吧?”

“唔,”她应道:“你的气色倒还好,你母亲担心得什么似的。”

“她专门担心小事,衣服穿足没有,出门帑锁匙没有,担心并不见得会造福人团。”我平静的说:“表姐,你真幸福,你母亲才四十多岁。”

“四十九。你母亲呢?”她问:“快七十吧?”

“是的。”我低下头。

“别太担心,失去一个男人又不是世界末日,他不见得是你生活的全部,慢慢就会好的。”她安慰我。

“表姐,你不会明白的。”我摇头。

“我不明白?”她问:“我自已前年才离婚。”

我走到沙发上坐下。

“你知道今日阳光有多好吗?”她问。

“与我无关。”我说。

“俊东不值得你这样,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又不是长了三只眼睛。”

我点点头,“是,我知道。”

“今天星期六,要是你愿意,我可以陪你去喝下午茶,我们到沙田酒店去。喂,记得吗?当年我们在碧瑶跳完舞,大家出发到沙田喝夜咖啡。”

我用手抓着头,微笑了。“是,那时侯艾莲黎特初在沙田唱,记得吗?杜丽莎还恐怕是个孩子呢,她父亲有乐队在那儿。”

“约会我们的男孩子质素都是不壤的,”她笑,“都有车:后来大家都到外国念书去了。”

“你们去了,”我说:“我没有。”我打个呵欠。

“星期天,我们出去定是吧。”她央求我。

“我吃过镇静剂,不能走动,我想睡一觉,女佣换好床铺我就睡。”我说:“你自己去。”

“因因,你才起的床。”她说:“怎么又睡。”

“是的,梦里日月长,我喜欢睡。”我说:“对不起。”

她耸耸肩,“我不想勉强你,那我先走。”

我送地出门。

女佣说:“太太,我都做好了,杂货店送来的东西全放好,我后天再来。”

“好好,”我说:“走吧。”

必上门。统统都走了。剩下我一个人。那情形跟小学时留堂差不多,全走了,独个儿羞耻又愤辱地留下来,对着黑板,恨不得上去扼死老师。

我能扼死俊东吗?杀人是要填命的,而且我不恨他,他这样做总有他一己的理由,至少他是快乐的,他与他的情人。

我记得我是如何认识俊东的。

十九岁那年,在跑马地上班,午膳后无聊,逛街,女同事都钻到化妆品店、时装店,我喜欢附近一间车行,他们代理林行基尼与玛萨拉蒂。我常常啃一只苹果,立在车窗门口看,一站站好久。

当时模特儿徐姿很红,她开一部玛萨拉蒂“苗拉”型,玫瑰红的。有钱要会花,不花有什么用。她叫人羡慕。

十九岁的世界充补希望,总有一个玛萨拉蒂王子来故我出堡垒吧。谁还希罕白马黑马,真是的。

可是出现的只是俊东。

他说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他廿四,刚自香港大学出来,念建筑,在政府做事,我觉得他很有趣很可爱,可是没想到会跟他结婚。

他说:“每次我开车回家吃饭,总看到一个女孩站在那间车行前面。全神页注地吃一个苹果,白衬衫白裙子。一日复一日,如果我看不到她,茫然若失,所以设法勾搭她。”

他买了一小束蓝色康乃馨,走上来,递给我,他说:“我开不起林宝基尼,我只有一辆福土威根。”

我最后嫁了他。

我们走了两年,结婚三年,今年我廿四岁多一点。

我们有这层房子,他父亲送的结婚礼物,银行有数万元现款,是储蓄。手上小小的方钦是他母亲送的纪念品。

我自己的父母什么也没送,有,一大堆牢骚。

我告诉母亲:何莉莉也不是平白成功的,莉莉是何妈妈的女儿。婚后我几乎正式月兑离自己的家,毫无损失。

我与俊东没有孩子。

大概半年前他们告诉我,俊东有女朋友。

下班他开始迟回家,我坐在沙发上等他,一等好几个钟头。我想过吵架,不外只有一个后果:使他更有理由不回家。我也想过出去找别的朋友,我约会过几个男人。

他们都乏味,即使在愤怒下我想把自己送出去,也做不到与这种人躺在床上。

一个男孩子带我上他的公寓,遂样装修介绍,冷气机多少钱,壁橱很名实,饭桌在哪里买,五百多呎的地方,很俗很普通的家具,彷佛已是他毕生的心血成就,彷佛谁能觉得在那个小厨房煮二一餐的机会,便算一种殊荣,我顿时倒足胃口。

还是登样入家出来的孩子呢,美国大学毕业生。俊东胜过这些人多多,难怪结过婚还如此吃香。然后我与一个中年男人出去,他有妻子,恐怕妻子不了解他的缘故,常在外头喝酒,很温文和蔼。大概是苦出身,一双手很粗,十个指甲有点霉灰,这还不要紧。他戴一只手表,劳力士金蚝,表带却是香港做来充的。我最讨厌这样,要省全部省下,要不就别省那条原装金表带,俊东有一只这种表,嫌重,把它串在皮带上当挂表。

什么都是俊东。

谁都不及俊东。

我根本提不起兴趣跟别人出去。

还有这位年轻的医生,介绍认识之后,却没有约会,偶而见面,一直很礼貌地微笑,瞧,又一次证明当年俊东对我的感情非同小可的,至少他得鼓起勇气来逼我说话。

如今有资格的男人太少。

是呀,俊东不算什么:但这个世界-一切都比较性的,我拿谁来比俊东都比不上。

是星期六呢。搬出去后他住在哪里?跟谁共渡良宵?我悯怅地明白我们之间已经完毕。法文中的FINIS,结束。

把双人床换了单人床。瞌睡前的喋喋再也没有人听。我的生命也随着枯萎。

我必须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天天上班不动声色,回家对着电视喝酒吃药,流泪沉思,我不限俊东,我只是刻骨铭心地想念他,希望他在身边。

他不会知道,永不。

我拉开被子睡觉,不是不后悔没跟表姐去喝茶的,有什么关系呢,出去走走,抬头看天空,我们大家只活那么一剎那,转眼成空,转眼天明。

扭开无线电。

是那首旧歌“绿袖子。”

“可叹我爱汝亏欠我

如此拋弃我太无礼

而我爱汝如此良久

欢娱因汝作我伴”

这歌是莎士比亚时期的,起码四百多年。

我现在的时间忽然多了一倍不止,微小的事情都叫我想完一次又一次。

我拿起安眠药瓶子服食两粒。他们说就是这样致命的,睡不着多吃两粒,再睡不着又多吃两粒,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我不想死,真的,也不会死。

这该死的头痛,阿司匹林在什么地方。

终于限期到临,他前夜回来,很镇静的,他说:“我要办离婚。”

我抬起头,也非常镇静的问:“为什么?”

“我不再爱你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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