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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发 第5页

作者:亦舒

我笑。“小孩子言过其实。”

“我想来拜访许老师。”

我有点意外。“有事吗?”

“关于小宛的事。”她有点吞吐。“想与许老师商量一下。”

“她功课尚过得去。”我说。

“不是功课,请问许老师方便吗?”

教师义务上应该与家长有某一程度的联络。

我说:“可以,如果妳有空,我在舍下恭候。”

“我大概三点钟到。”她说。

她来的时候,买了一盒很大的糖,挡在她的面前,看上去有点诙谐,像是个探访情人的男人。

但她的美貌却使我震惊,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赵宛对我不老实,她从未向我提及她母亲的美貌。

自然,她已经上了年纪,皮肤有点松弛,五官多多少少走了样,不过如一件精致的艺术品,仍然矜贵美丽,比许多粗糙的新产品值得观赏。

我想我的惊异是无法遮掩的。

我连忙说:“请进来坐,别客气。”

她穿著一套很华丽的套装,有点累赘:格子呢半截裙配同色丝衬衫,同色麂皮的宽腰带,一件外套再加纯色斗篷边缀着貂鼠皮,这套衣服总共六、七件,像戏服中的大袍大甲,一坐下来,把整张沙发都占满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问:“可要月兑下外套?”

她点点头,除下斗篷与外套,月兑下皮手套,原来外衣里还有一件小小的麂皮背心,我都她挂起来。

心中暗暗好笑,单看她这身衣服,就知她是个尊贵的、不知世事、天真、娇怯的女人。没有太大的脑筋。

我问:“有什么事?”

“关于小宛……”她又没直截了当的话出要说的话。

我给她一杯茶,耐心的等候。

“我还是先说说我自己的事吧。”她面孔有点红。“十年前我就与丈夫离了婚。”

“那是很普通的事。”我礼貌的指出。

“十年前并不算普通,最近好一点。”她笑一笑。“很多人以为我丈夫出毛病,其实他对我很好,只是我比较任性,向往精神生活多过物质,所以在协议下分手。从那个时候开始,小宛就变得怪怪的,与平常的孩子有点两样,但总算没出过大事。”

我静静聆听。

“最近我认识一个朋友。”

“我听小宛说过,他叫卜少奇。”

“啊,她果然什么都同妳说,我来对了。”

小宛跟我说的话,还不只这样,足以令她更为惊奇,不过我不方便透露更多。

“我最近发觉小宛比往日更沉默,许老师,我不愿意胡思乱想,但这个明明是事实,许老师,恐怕我的女儿,已经爱上我的朋友。”

她说得一点也不错,但是我能为她做什么?

她犹豫一下。“许老师,妳说这怎么办?”

“郭女士,少女的感情游离不定,妳不必太过担心,她自小离开父亲,对年纪比较大的男人略表好感,也不为过,我们不可太快跳进结局里去。”

“不,她的动作举止很反常。”

“我们要镇静地处理这件事。”

“我知道,现在我全听妳的了。”

我讶异,这个美妇人,她以对男人的手段来对付女人,把我视作异性,一味作柔弱无主状,把教导女儿的责任到处推,很厉害的一个哪,可别小觑她,有点手段的。

我说:“小宛不过是我的学生。”

她摇头,不让我月兑身。“不,小宛最听妳的。”

我没法子。“妳要我怎么说?”

“劝她提早到外国念书。”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我说:“她会伤心的。”

“她如果留在香港,会更伤心。”

“还有九个月就毕业了。”

“谁知这九个月内会发生什么事?”她很凄苦的说。

我有点生气。“为着孩子,妳略微牺牲一点,也是应该的。”

“我愿意,叫我怎么牺牲?”她提高声音。

“离开卜少奇先生?”

“妳以为我没想过?是他不肯哪,他此刻周旋在我们两母女之间,不知多乐。”

“什么?那他不是个好人。”我恼怒。

“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事情弄得这么复杂,我实在怕得罪他。”

这就麻烦了,美丽天真的两母女遇到登徒子,月兑不了身。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坏男人满街都是,而且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说:“郭女士,我恐怕我爱莫能助。”

她非常失望。

“如果小宛前来我处求助,我一定会给她忠告,如果她自己不前来,我很难开口,相信妳也了解我的处境。”

“可是--”

“郭女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她掩上面孔,饮泣起来。

我深深叹息。

屋子内有非常难堪的沉默。

我说:“小宛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聪明反被聪明误。”郭女士说。

“做母亲的不容易,我明白,我在有机会的时候,会向小宛游说。”

她站起来。“我也要走了。”

我说:“谢谢妳的巧克力。”

她勉强笑一笑。

我待她离开之后,打电话叫小宛来聊天。

她约我在三天之后。

这个孩子,能够救她当然要救她。

她出落得益发漂亮,一双眼睛跟她母亲一模一样。

那个卜少奇,艳福不浅哇,在这样出色的两母女之间打转,几生修到。

我开门见山:“妳近况如何?怎么上课心不在焉,心神恍惚?”

她笑。“再不集中也还有八十分以上呀。”

“妳的学习态度差。”我提醒她。

“态度不过是做作。”

“将来妳出到社会,就知道态度很重要,同样两个人,懂得唏哩哗啦作其忙碌状的那位一定升得快。”我笑。

“那我不升好了。”她笑。“我计较这些,我是艺术家。”

我无可奈何。“妳不明白做人的道理。”

“我知道,做人的道理是很黑暗的,充满奸诈险恶,不外是怎么计算别人,巩固自己地位,埋没良心……是不是?”

她说得也对。

只是其中还有许多血泪,不提也罢。我说:“做人嘛,只要听一句俗话,便可知无味,那句话叫做: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许老师,妳想要说什么?”她总是聪明人。

“天下男人很多,妳又那么年轻。”

“咦,妳一向不是个老冬烘,如何会说出这种话来?一定有人指使妳,谁?我父亲没那么有空,校长又不知道我的私事,莫非是我母亲?”

小宛一而再,再而三的推理下去,把真相说个八九不离十。我很佩服她思想的敏捷。

我沉默,如果她是个笨孩子,根本不会去勾搭母亲的男朋友。聪明有什么好?多思多想多愁多虑。况且世人并不喜欢聪明人,再聪明还不是跟笨人分担义务与责任。

“她同妳说些什么?许老师?”

我想这事也瞒不了很久,便说:“她当然希望妳清醒。”

“她自己呢?”小宛讪笑。

“话不是这样说,到底是她的男朋友。”

小宛肆无忌惮的说:“公平竞争。”

我不以为然。“人家看了,算什么!”

她笑说:“我管人家怎么说!”

我很震惊,他们年轻的一代,真的无法无天。

她跟着说:“许老师到现在才发觉,教务主任不喜欢我,原来有充份理由?”笑。我不出声。

饼很久我说:“任性的代价是很大的,将来花时间精力收拾残局,还是妳自己。”

赵宛笑说:“许老师一派过来人语气。”

我叹口气。“这场争夺战妳会胜利?”

“最多被他们送到外国去念书。”

我说:“我们还是朋友?虽在这件事上意见不同,但我们仍是朋友?”我不想她孤立。

她伸手与我一握。“许老师,我真爱妳。”

她并没有生气,反而来得勤了。

她一直报告与那位卜先生的行踪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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