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梦醒了。
夏铭心的学生在等她。
这班小孩是她的珍宝,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声拨电话给她。
“我已找到临时工。”
“甚么性质?”
“车行经纪。”
又是赚佣金,那种工作并不适合他。
“我要还债,权且屈就。”
“甚么债?”铭心吃一惊。
“欠你良多。”
“那算甚么。”
“晚上,我在社区中心教书。”他倒是很积极。
铭心十分高兴,“教甚么?”
“如何驾驶高性能跑车。”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你有履历?”
“当然,我有国际性赛车证。”
铭心对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真庆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见到你我也一样高兴,还有喝酒吗?”
“一时那里戒得掉,我也不用骗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适安全。”
铭心微笑,“别烂醉就好。”
“你总是那么谅解体贴。”
稍后,正式开学之前,铭心又到东岸探访他。
虽然已经傍晚,卓元声仍未回家。
鲍寓管理员认得她,“你是那个痴心女友。”
夏铭心啼笑皆非。
“你不会失望,你做对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来,你的投资得到成果。”
铭心看着这个多事的管理员,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应在廿九街的本田车行。”
铭心立刻乘车往廿九街想给他一个惊喜。
下了车走近车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声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车子,那位女士年纪并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经面肉横生,姿态骄横。
一个人上了三十岁得对自己的容貌负责,说得一点也不错,只见她指手画脚不住发表意见,而卓元声一反常态非常忍耐不住说是是是。
铭心心酸。
一时分不出卓元声是否真的振作,或是这类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应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浇愁,看样子车行已把所有难侍候的客人丢给他这个新丁招呼。
棒着玻璃,铭心站了很久,并没有上前相认。
那中年太太得寸进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声的臂弯。
元声并没有把她掉开,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样子他做成了这单生意。
夏铭心静静离开车行。
她看到的是一个折翼的天使。
敝不得卓元心要搬家来避开旧相识,实在没有必要再对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铭心倦极入睡,她既无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有人背着她坐在房内,光线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谁——他也是。
她一开口便说:“元宗,我想把你的画出售。”
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答:“画送了给你,任你处置。”
“所得款项,我想交给元声。”
“呵!你见到元声了。”
“元声环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声,他手头永远绷紧。”
“不,不是从前,现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贯浪掷金钱时间及感情,受点教训,将来也许会踏实。”
“可是看见他吃苦——”
“元声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铭心怔怔地,隔了一会儿,才说:“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飞机到了。”
做梦也不能得偿所愿,夏铭心嗒然取饼行李鱼贯上岸,心里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刘宗画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剑华赞道:“这是正确处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铭心苦笑。
开学了,一班廿四个学生,又有骄矜的新移民华人家长太太拉住她诉苦:“外国教育制度水准散漫,哪里能同拔萃书院相比。”
“唉呀,怕要转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个学生。”
“将来,只要升得上去,无论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师,我女儿成绩比同龄孩子好,可否让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处理十来廿个天才儿童,不过不要紧,幸亏过三五年,这些天才也都会自然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
有一个小男孩特别沉默,不合群,小息只在课室呆坐。
第九章
铭心特别抽时间出来,“陈永安,过来同老师说话。”
她给他一块女乃油夹心饼乾。
他并没有立刻往嘴里送。
铭心打开另一块,先吃女乃油,“看,这才是吃夹心饼乾之道。”
陈永安不作答。
“三年级真不好读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数表。”
他仍然不出声。
铭心只得直接一点,“你看上去有点不快乐,为甚么?”
他不肯开口。
这时,她听到背后有人轻轻说:“他的母亲去年因病逝世。”
啊,铭心抬起头,那人正是陈永安的父亲,父子长得一模一样。
四周围都是破碎的心,而且还不能放肆,必需尽快勇敢地把哀伤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来越稀薄,对弱者嗤之以鼻。
夏铭心与小小陈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继而对陈父亦有好感。
饼两天便有消息:剑宗画廊很快把画售出,周氏请铭心吃舨。
铭心穿着打扮都很随便,没想到对方安排了一个隆重华丽的二人宴。
周剑华看着夏铭心,“见过你,才知甚么叫做清丽。”
这话有弦外之音,铭心听得出来,她低头不语。
“我从不知女子不化妆不戴首饰可以这样好看。”
铭心温言道:“你已喝多了几杯。”
周剑华笑,“一两瓶白酒还难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让我介绍自已:我在一年前结束了一段三年长的婚姻,有一个九岁女儿。”
铭心扬起一条眉。
“女儿是前任女友所出,我与她还是朋友。”
铭心忍住笑意,听他口气,一切还至简单不过:一个女友,是女儿的母亲,另外一个前妻,如此而已。
铭心吁出一口气。
“我如约会你,你不会拒绝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时间风花雪月。”
“我可以在经济上协助你。”他很爽快。
铭心凝视他,“不,我喜欢自立,再者,我心里另外有人。”
他不觉意外,微笑说:“是卓元声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听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与卓家各人也有点了解,元声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对象,你那么聪明伶俐的人,应该看得很透澈。”
铭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请把支票给我。”
周剑华只得把一只信封交给她,铭心取出支票看过,收入手袋。
“我有点不舒服,想早退。”
“铭心,可是我言语上得罪了你。”
“不,”铭心并无生气,“你是个生意人,心中只有买卖,也是应该的。”
“卓元声这个人——怜悯不是爱。”
铭心打断他,“闲谈莫说人非。”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已经站了起来。
“你会吃苦。”
“多谢你的祝福。”
铭心匆匆离开豪华法国饭店,饥肠辘辘,看到间快餐店,走进去叫一客炸薯条。
“夏老师。”
她抬起头,看见陈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可以一起坐吗?”
“欢迎。”铭心展开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块夹心饼乾,他轻轻揭开,先吃掉女乃油。
满以为这个晚上已经泡汤,不料遇到了喜欢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绝望。
他们三人并无刻意交谈,但是气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别之际,小永安忽然拥抱老师。
铭心紧紧捣住小男孩的头,上次他拥抱的女士还是他母亲吧,可怜的孩子。
他们在门外道别。
第二天一早铭心到奥兰度律师办公室去。
“我会替你办理利得税手续。”
“还有,”铭心说:“款子可否汇给卓元声。”
“清了手续再说可好?别心急,我会顺序替你办妥。”